余力 | 在金银花缀饰田野的季节

  余力,八零后,鲁人北漂,诗歌习作者。

  本文已授权

  给一女孩

  细长的身体

  柔软成丝,在天空中

  结成一片云

  青春,没有烦恼的

  青春,在手上,脸上

  绽放,鲜红的

  腊梅

  声音,一个字符

  连着另一个

  飘出,在空气中

  虚无,又在

  心上弹琴

  哦,眼睛里全是清水

  清水流出,又把

  内心灌醉

  三个字

  曾经我用三个字为你点烟,你的

  指间燃起瘦瘦的烟雾——它多想

  在空中书写,书写我在你耳边轻轻

  说出的三个字——我爱你

  而今三个字点燃了你怒火的火媒子

  当我驮着爱情的壳寄生、索取——你用

  燃烧的火焰涂抹,涂抹我在你面前

  说出的三个字——我爱你

  无题

  不认识五奶奶是五奶奶

  小侄女是小侄女

  你叫不出她们的辈分称谓

  你这只漂泊在外的哑巴狗

  而你听

  院子里的那只小花狗

  叫得多么热烈

  当你推门进来时

  冷漠的河流

  二奶奶压根就不曾这般冷漠过

  她坐在自家门口就像一堆灰泥巴

  邻居家的小孙女摔倒了她也不理

  雨点过来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扶

  她脑袋耷拉着像一只累过劲的老母鸡

  她眼皮沉重得像她老伴那口黑棺材

  她神情木讷如同手心里的一撮盐或骨灰

  她嘴巴紧闭像是守着命运的一个秘密

  就好似有一团火在她思想里打结

  打结成一个自焚的木疙瘩

  半个月前二奶奶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那抽水机般爽朗的笑曾浇灌了这片丘陵地

  山楂园玉米田野花羊群就连老天爷都知道

  我们的二奶奶是勤劳又可亲

  是疾病改变了一条河流的血液

  把原本丝绸般的呼吸变成了霜冻

  几天后二奶奶就从县城医院回来了

  又过了几天她就死在了一片梨花的素白里

  终于她坐成了后山坟堆里的一座新坟

  就像一把泥土撒入了泥土中

  金银花

  一

  柔韧的花枝,向上后因沉甸而低垂,

  大地的血脉散开,凝固的绿色喷泉。

  枝条前端,一片叶子托举两片小叶,

  两片小叶托举一对金银花。

  由小到大,由青到白,花朵

  将开未开之时,将你采摘:

  金银花因酝酿而沉重。

  开放后,花朵轻飘,轻浮,

  白得像银,而后变黄如金,

  故名金银花——这就是你的放纵,

  金银花赤裸的暧昧。而我们

  不需要你将裸露呈现,

  在你最深沉的时刻摘落,

  在情绪最饱满的时候结束从而长久保有

  你的秘密。这关乎药效和经济,

  大地和人类的合拍,给予的正是想要的。

  造物主的审美。金银花柔嫩,清香,

  苦味中带有微甜。晒干后,

  形体缩小,变脆,白中带黄,又成了

  银子金子:或许你有更深的蕴意和完成。

  有一种词语不开花,就像作茧自缚,

  实则是我们的月亮,手指的拿捏下,

  那一声声低闷,注定不会自开自败,

  叶片上滴落汗水,我们的理想之路。

  二

  一阵阳光,雨水或风,就让金银花

  丢掉了羞怯。银的,金的,绽放在枝头,

  藏于花枝后。花枝扭合,纠缠,

  编织着麻花辫,难分难解。

  失去控制只需在一天的工夫。

  金银花吹响了小号,赤裸着性器,

  在风中飘荡,招蜂引蝶,

  一种情绪的释放,花体轻松了一半。

  是重量的一半,药效和经济的一大半。

  多么暧昧,有一种花叫金银花,

  在这里,无论金或银,仿佛只关乎颜色,

  多么暧昧,金银花仍指向了金银。

  一种思维方式。这种花是这个月份的中心,

  生活和道路的中心,劳作的中心,

  无数次下腰直腰的中心,手指拿捏的中心,

  从天亮到天黑的中心,余者皆边缘。

  采摘大于观看,心更要忍耐,

  手指不能放缓,下手要轻,要稳,要准,

  在花体动荡中将你捕获,

  抓牢一只飘在四周的精灵。

  一条清香的虫,一个银或金的喇叭,

  甚至一条青虫,抓在了指尖。

  一声声低闷仍不绝于耳,汗水

  依旧滴落叶片,我们的日常之路。

  三

  每一年小麦收割之前,田间地头就会

  成熟一种花,金银花。布谷鸟已经开始了

  催促,父亲整日查看着花期和天气,

  他在等待花朵含苞待放的一瞬。

  阳光敲打大地之鼓,金银花在疯长,

  转眼间从妞子变成了大白针,从青涩

  到白净,丰腴。终于一种手指拿捏的

  游戏即将持续重复。忍耐的中心。

  父亲开着三轮车,母亲和我背靠着坐在车里,

  我们向田里驶去。这不是好活,父亲说,

  还不如收麦子,可以休息,花子一采

  就是一天,下腰直腰,没有停歇的时候。

  花朵转瞬就会绽放,低闷的脚步必须加快。

  花子开放后,两天内会由白变黄,由银到金。

  一晃而过,父母结婚三十几年了——

  不论二十五年还是五十年,也都是一晃而过。

  婚姻是打补丁。父母都是盐做的人,汗水

  撒落了这片泥土,几十年如一日。母亲说,

  小时候,有一次采花子,我嫌天热,

  就离开了花子趟,打那以后就没有再来过。

  一次背离。直到二十年后重新回到这里。

  金银花清香依旧,苦味依旧,清热败火消炎止痛。

  我是一个抓笔杆的人,我只配做半个农民。

  我是花朵上的一滴汗水,一滴汗水的前程。

  听布谷鸟的三种方式

  1

  蚕宝宝就要作茧了,

  布谷鸟偷吃了一个又一个,

  嘴里仍叫着:

  不够不够。

  2

  田里的麦子黄了熟了,

  给地主家收麦子的俩长工来香,来柱,

  给地主打死了。兄弟俩化作了一只

  布谷鸟,麦子黄熟时,

  凄凉地叫着:

  来香来柱。

  3

  汗水撒落泥土,

  大地给予馈赠。

  布谷鸟提醒我们:

  烧香摆供。

  钓鱼

  你手握着六米三的鱼竿来钓我

  钓我二十年前的记忆和心事

  老同学跟这片水一样

  有着往日依稀的影子和名字

  有时时光如波动的显影液

  有时学名沉没只浮现绰号

  你说起你从前同桌的她

  和她喜欢的那个他

  你微笑着盯着我如同

  盯着水中那支浮子

  你说那个他就是我呀

  你惊讶于我竟然不知情

  我跟着你一点点回忆就像

  小心翼翼地啄食着鱼饵

  你说我那时喜欢另一个女孩子

  我哈哈大笑说哪有这些渔网

  而你把我的遮掩看作是

  浮子猛地往下一沉

  你钓起了一条鱼

  而我埋怨你隔了二十年才告诉我

  你说她告诉你我知道她喜欢我

  她还把写的情书给你看过

  好吧老同学我乐意上钩

  请再给我些香喷喷的饵

  坟上

  农历六月二十爷爷祭日

  炎炎夏日如栗子如刺猬如野草在见缝插针

  没有石碑没有名字而名字刻在心中画在童年的土墙上

  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耳边只传来几声哞哞的牛叫

  溪水冲淡了面容请原谅我再也无法记起无法记起只剩下一团影子

  在金银花缀饰田野的季节

  在金银花缀饰田野的季节

  我回到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澄澈的天空与多欲的小麦望着我归来

  让我感受阔别的清香和美

  泥土用青青的小草的目光询问我

  并敞开了怀抱重新拥有了我

  家乡是如此亲切,熟悉而又新奇

  我的心跳该如何同这片土地的脉搏一致?

  每天傍晚,山楂树和红薯藤把着我的手书写

  一片绿色和宁静主宰着我

  我脚步轻缓,目光坚定,地平线上

  起伏的山丘是我柔和而又坚毅的双唇

  它环抱着几个村庄,几个峪口,几条沟,几片水

  呼吐着有关走出和回来的诗篇

  这里是我们永远依附的土地

  不算富饶,却在此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

  这里的人们如花生油一样厚道,煎饼一样朴实

  红薯是他们的脸庞,白杨树是他们正直的腰杆儿

  我爱她的美丽与真实,甚至粗砺

  城里虽有太多漂亮的女子我都不爱

  当我站在水库大坝向远处眺望

  我仿佛看到了外婆家山上的那座石头老婆

  我闭上眼睛,张开手臂,拥抱着回忆与未来

  我感觉我忘记了我的家乡和我自己

  咏物诗

  花生

  比如花生,我们的芬芳带有泥土的气息。

  泥土带给我们的,远远超过了我们的

  房屋,帐子,以及我们耳朵的边界。

  我们朴实,多欲,灵魂纯净,我们的残渣亦

  如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心灵,只要

  我们挣脱皮肤的发财梦。我们

  再不要做那些消耗的事,比如点马灯。

  虽已不再是稀罕物,我们仍忠实于自身的

  分量:把自个儿裹成一个个小小的核心意象,

  享受孤独与黑夜,保持干燥,防止霉变。

  我们放松,我们尽情释放,我们直至无穷大。

  石榴

  如此燃烧,才会如此炸裂吧,石榴,

  多欲多籽的石榴,请尽情地炸裂吧。

  怎样的言语能配得上你闪亮的泪珠?

  在你面前,我口舌干燥,双目尽赤。

  我又一次体会到如父亲般的深深虚无,

  而泪水是我们的至福,我们痛快哭泣。

  不是绝望而是巨大的感恩让我们存在,

  如此单一,如此抱团,在这破裂花瓶。

  向日葵

  如果你只是说出太阳,脸庞,少女,爱情……

  那么你的言语将会被遮掩在宽大的叶子下。

  在向日葵面前你我还是紧紧闭上嘴唇为好,

  这属于冬季,而向日葵依旧自顾自地盛开。

  还有什么指望呢?当你用语言培植一株向日葵,

  你竟然认为这麻杆儿的词之树就是你我的救赎?

  失落啊太失落!当一排又一排的脑袋向左看齐,

  你搜肠刮肚却只说出“我的向日葵所向往的地方”。

  鸡冠花

  你若抛给我一颗绣球,我便

  醉倒在你爱情的迷宫里。

  对于爱情,时间永远都不算晚。

  比起爱你的美艳,我更

  仰慕你的沉着,不浮浪。

  你瞧,秋风扫着你的血肉,

  像是给我的一巴掌,又一巴掌。

  我愿望贴近你的耳朵,低诉

  我的情话,请求你的命令。

  如果你让我勤勤勉勉,去梳妆

  清晨天上的云霞我也愿意。

  鬼圪针

  记忆望着我们,通过一棵鬼圪针。

  不起眼的路边野草,童年嬉戏的小小投枪——

  哦,美好的记忆瞬间将我们击中,

  将我们带回那个时光,仿佛我们被片刻治愈。

  带着城市的伤痛,你走过秋天的田野,

  不知不觉,鬼圪针粘在了你的裤脚。你驻足

  低头望着这黑色的微型三叉戟,突然,

  一个古老的秘密将你刺中,仿佛刺破了一层雾气:

  鬼圪针就是那低调的鬼谷子——

  你发愿做一个迟缓的人,被鬼圪针带往他处。

  黄草

  大山之巅,黄草在秋风里编织成一片野火

  以另一种凄凉,灼烧着眼睛

  一场踩在脚底的救赎突然被点燃

  黄草编织成鞋子,编织成诗行

  野蛮深深嵌入了孤独

  眼前疯长着一片云雾的沙漠

  无人问津,也就不在乎自己算不算风景

  幸运地,黄草被选为元宵节萝卜灯的灯芯

  导引着花生油的灵魂往上走

  这神秘费解如一个谜语

  仿佛是种“巫草”俯仰天地间

  一片黄草编织成秋,你驻足良久

  编织是你不幸的命运,在黄草的山顶你忘了归去

  皂角树

  皂角树仿佛经历了千年岁月

  秋风里,古老的树木在唱歌

  不是你的身影遮挡了我的视线

  而是你让我看得更透彻,我看到了

  悄无声息的年月,喧嚣过后的一片荒野

  生命的秘密瞬间被刺中,一身凛然之气的树将军

  鱼肠剑的回声刺中我

  一个个义士的魂魄刺中我

  一句话,一个诺言,一种抗争刺中我

  浑身是刺,那么得不合时宜

  这又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谎言准备好了,泡沫准备好了,庸俗,无耻,不义也准备好了

  然而,阳光和空气坏掉了

  易水枯竭了,请问

  该如何给我一位高渐离,给我一个徐夫人

  给我一支慷慨的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而我就这样悬挂着,无力如一串串皂角

  一个无名者,没有我的易水之曲

  没有让人记住的诗句

  一个失败者

  而你的刺和皂角都准备好了

  它们嫩生生,热辣辣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刺是你活着的范式,皂角是你守护的清洁

  人固有一死,精神岂能丢光烂掉

  莫催我,莫催我

  请先让我清洗一下我的耳朵

  然后请你刺出我的第一滴血,让它燃烧,燃烧我以淬火

  将我这生铁锤炼

  精神之树

  你结满的老理儿世人皆知

  在你面前几分钟,仿佛五千年过去了

  风在吹

  风在吹

  愿我清冽如你

  在风中

  血热!血热!血热!

  冬月的诗

  抖落了一身的债务,唠叨,北方的树

  让这片丘陵更加赤诚。已隐不住寒鸦和喜鹊,

  枝丫的鸟窝清晰可见,妆如一颗颗相思。

  枯草伏得越来越低。唯有鬼圪针仍扛着三叉戟。

  无风。后山在水面揽镜自照,不在乎

  日子素如一颗颗白菜。不知不觉,湖水就会

  把眉头弄皱,不知睡梦中是否也是如此?

  唯愿杏花开在心头,晕染一腔空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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