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愿

  惠子又在念叨灯灯,已经是今天的第五次了。她告诉我灯灯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尽管我已经听了很多遍,已经耳熟能详,但看她乐此不疲的样子,我也就耐心地听下去。灯灯是一个短发女孩,眉宇间充满了忧郁,有着如冬季里的霜花那般冷冽又脆弱的气质。惠子越说越激动,拿出手机给我看照片。这就是灯灯!惠子欣喜地说道。照片里的女孩的确面带忧郁,坐在车后座上,仰着头,四十五度角望着窗外。玻璃上落满了雨水,看不清楚背景,只有大红大绿仿若烟火般的光点。从拍摄的角度来看,拍摄者应该是坐在副驾驶座上。怎么样,灯灯好看吧,你可不要迷上她,惠子说。我想了想,惠子好像打破纪录了——之前的纪录是一天三次说起灯灯,上午十点钟一次,中午十二点半一次,下午快下班时又一次。只要惠子一和我聊起灯灯,我就会有意无意地掏出手机来看时间。看着惠子一脸憧憬的神情,我预感到这个纪录还会继续刷新下去,因为现在还不到午饭时间。

  惠子说:我决定下个月去西安,找灯灯。我说:那工作怎么办?你去了西安,怕是起码要花上四五天时间。惠子说:跟老板娘请假呗。我说:她不会同意的,你跟她请一天的假,她看你都好像你要罢工一样。惠子断然说道:大不了我就辞职,反正等我到西安,找到了灯灯,我们就能在一起了。我说:你找得到她么?惠子说:找得到,她在一个酒吧工作。我说:她知道么?惠子说:知道什么?我说:你去找她。惠子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我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我嘴上说祝惠子好运,心里其实并不看好这个决定。一则是觉得不靠谱,虽然关于奔现的事情早已耳闻过多次,可是在我身边,至少在能接触到的范围之内,我还从未目睹过此类事件;二来是我有些怀疑,这恐怕又是惠子一时兴起而轻易作出的决定——惠子有这个毛病。曾有一次,惠子说休息日一块出去玩,我欣然同意了,结果却被她放了鸽子。那天我在冷饮店干等了一个小时,其间喝下两杯奶茶和一瓶矿泉水。第二天当我质问她时,惠子却坚称没说过一起出去玩的话,弄得好像是我在诬陷她。我很气愤,在一段时间里对她不加理睬,直到一星期后,她给我买了一袋薯片和一瓶可乐,并真诚地向我道歉,我才原谅了她。

  店里突然涌进来很多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三五成群,吵吵嚷嚷。有三个男生从我面前走过,相互推搡着,一个拽着另一个的衣服。我佯装严厉地呵斥他们小点声,三双眼睛便齐刷刷地看向我,然后相互做“嘘”的手势说:小声点,说你呢。然后依旧嬉笑着走开了。惠子说:我先回儿童区,不然让店长看到了,又要说我了。她前脚刚走,店长后脚就出现了,问我儿童区怎么没有人,我说:惠子刚回去。店长叮嘱我道:看仔细点,这帮学生很皮,别让他们把书拆了,一会十二点你跟惠子去吃饭。我说:好的何姐,放心吧。

  这帮学生确实不好对付,都是才步入青春期的初中生,刚有一点叛逆精神,又尚未蜕去童稚,桀骜和乖巧的性格同时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来,并且作用出更令人头疼的结果——屡教不改。就像昨天,我拦住了两个试图将麻辣烫带进店里的学生,他们彬彬有礼地问道:不能带吃的进去吗?我说:对,不能。还伸手指了指放在门口的一块牌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禁止外带食品。其中一个男生说:好的,那我们走吧。两人转身离去,消失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过了一会儿,在我帮一位上了年纪的顾客找一本古汉语书时,在国学区发现了那两名学生,。他们盘腿坐在地上,一人捧着一本书,边吃串儿边翻阅。我走上去叱责道:我不是说过不能带吃的进来么,你们怎么还偷偷摸摸的!两个男生立马站起来,端起杯子说:对不起,我们现在就出去。我从地上捡起那两本书,是最新出版的《斗罗大陆》。我说:书店也不准擅自拆书,想看就得拿钱来买!两人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好像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又一次目送他们走出书店大门。然而过了大约十分钟,当我第三次看见他们时,他们正大摇大摆地趴在长椅上,脚边就放着只剩下竹签的空杯子。

  我在漫画区来回巡了几圈,这里已经挤满了学生,一个挨着一个坐在地上,使我走路时总会不慎踢到某个人的脚。与之相比,文学区倒冷清得可怜,只有四个大人站在书架前,深思熟虑地凝望着架子上的书。我看到“新书推荐”的台子上有一块地方深深凹陷了下去,立刻意识到那里摆放的是《斗罗大陆》。就在两天前,我还亲手点了十本摆上去,而现在只剩下了一本。但我并不急着拿出库存,因为这其中至少有三本是被学生们私自拆开拿去看了,此刻正不知落在谁的手里。

  我走出漫画区,惠子又出现在我面前,我看着她说:到饭点了?她摇了摇头,说:有人想害灯灯。我诧异地说道:谁想害灯灯?你怎么知道?惠子一挥手:跟我来,有证据的。我跟随惠子走过一条长廊,两边全是书架,书籍依次分类,有历史、科普、政法、医疗、菜谱以及英文原版。走到尽头,跨过一道两米宽的门框,便来到儿童区。儿童区里没有人,外场的嘈杂喧闹声在这里也变得遥远而微弱,墙壁上贴着许多图案,有四棵参天的大树,三朵红色小花,还有若干株小草和各种小动物。我看了一下,有兔子、维尼熊、小狗、花猫、乌龟和一只分辨不出是乌鸦还是麻雀的鸟。我说:证据在哪?惠子伸手一指:就在那里。墙边只贴着一块“禁止吸烟”的警示牌,我横看竖看,并没发现它有什么异样的地方。我说:这牌子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前两天我来这里还没看到啊。惠子说:是昨天何叶贴的。我说:那你怎么就说有人想害灯灯呢?惠子说:你不知道,昨天灯灯跟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家着火了,她被困在房间里出不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烧到自己身上。刚才我妈妈给我打电话,说昨晚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小卖部着火了。我说:是有点巧,火大不大?惠子说:这不是火大不大的问题,你没发觉吗?昨天下午何叶又把这块牌子贴上去,说明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有人想烧死我和灯灯!

  不会吧!我没忍住,大声笑了出来,弯腰捂着胸口。与其相信这种无厘头的话,我倒宁可相信书店明天就会倒闭。但是惠子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目光严肃,甚至有些责备的意味,使我明白她没在开玩笑,于是收住笑容,直起身子说:你的意思是,何叶想烧死你和灯灯?惠子摇头道:不是何叶。那会是谁,我说,老板娘?惠子说:也不是,我也不知道。他们很强大,而且很恶毒,他们不想让我去找灯灯。我说:惠子,你别开玩笑了,我们去吃饭吧。惠子的表情愈加凝重:你不信吗,怎么连你都不信!我说:我没有不信,只是你说的太那啥了?你就是不信,她说,我没有骗你,真的有人想烧死我和灯灯!昨天何叶贴这块牌子的时候我就有种预感,晚上灯灯告诉我她做的那个梦,今天妈妈又跟我说小卖部着火了,我一下就意识到了,这一切已经预示得很明显了,你怎么就不信呢!惠子自言自语地说着,越说越急躁,到最后,她使劲地抓头,把头发都抓乱了,靠墙蹲了下来,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我一时陷入两难处境,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又不愿纵容她这样胡闹下去。这时候何叶来了,看到我们两个,诧异地说:怎么了这是,你在欺负惠子?我说:没有,是她自己发神经。何叶走到惠子面前,蹲下来安抚道:怎么了小乖乖,是不是他欺负你?在何叶面前,惠子竟又恢复正常,停止了哭闹,一边梳理头发一边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不舒服,他是来叫我吃饭的。两人都站起来时,我看到了惠子强颜欢笑的脸上沾着斑斑泪痕。

  我领着惠子出去吃饭,整个午餐期间惠子表现得异常沉静,一句话也不说。我没去打扰她,由着她自己好好冷静冷静。回到店里时,大部分学生已经返回学校,只有零星的几个还冒着迟到的风险,或坐或站着在那里看书。下午书店里依旧很清闲,偶尔有老人或者带小孩的妇女走进来,慢悠悠地逛一圈也就出去了。惠子一直待在儿童区,惟一一次出现还是给顾客送书。她从我面前走过去时,一直低着头,不曾看我一眼,让我想起了她刚来的那段时间,也是这么郁郁寡欢,对谁都不理不睬,即使别人跟她说话,也只回答“嗯”或者“哦”。那时因为她过于内向的性格,店长几次想辞退她,但是看她一个姑娘出来工作不容易,也就作罢。最后还是把她调去了儿童区协助何叶,给她打打下手。有一回,也是这样清闲的下午,惠子火急火燎地跑来找我,说:你怕不怕蜘蛛?我说:有点怕,那东西谁见了都瘆得慌。惠子说:儿童区有一只巴掌那么大的蜘蛛,我好怕,你能不能帮我把它赶走?我虽然心里有点怵,但为了展现气度,还是义不容辞地拎起扫帚说:告诉我,在哪里?过程有几分惊险,那只蜘蛛飞速爬过来的时候,我差点也和惠子一样失声叫了出来。好在最后两下打得精准,那只蜘蛛翻个了身,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第二天,惠子送给我一包巧克力,那天又正好是情人节,我便说:惠子,你用不着这样,我有喜欢的人。惠子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忙说道:不是的,你误会了,我只是感谢你帮我打死了蜘蛛,我也有喜欢的人。我说:是这样啊,那真不好意思。我和惠子便是这样熟络起来的。我发现惠子腼腆的外表之下,其实有一个话痨的本质。空闲的时候,她总是隔三差五地过来找我聊天,跟我分享了很多秘密,其中就包括她正在网上同一个女生拍拖,那女生名叫灯灯,生活在西安,与我们这座城市相隔七百公里。

  临近五点时,何叶抱着一摞书走过来,见到我便说:惠子今天下午很奇怪,一个人闷头理书,也不说话,问她什么吧,也回答得很消沉,明显有什么心事,她到底怎么了?何叶是局外人,自然不知道其中缘由,很多事情也不方便对她说,所以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可能她身体不舒服吧。

  晚上吃完饭,我接了盆热水洗脚,同时点开朋友圈,看看朋友们发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结果发现内容都相当无聊。我不停地将屏幕往下划,最后看到了惠子昨天发的一条消息,正是上午她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上面配着文字:如果有一天我想去找你,无论多远我都会去的,而且一定会找到你。我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发现里面的灯灯的确挺好看。虽然整张照片有修过的嫌疑,但那张脸看起来非常精致,伶俐的短发在额前梳成中分,也增添了几分俊朗之气。她耳朵上还戴着耳环,只是我不知道她向着窗外在望什么,窗外太朦胧了。自从我知道了惠子的秘密,她就经常向我介绍灯灯,比如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喜欢哪位明星,喜欢什么颜色,属于什么星座,等等等等。惠子在说起灯灯的时候,总是忘乎所以,陷入一种幸福式的狂喜之中,向我炫耀她们是怎样的天生一对,由于话说时的语速过快,嘴角还常会泛出一点白沫。只是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说过要去找灯灯,而我光听她讲,竟也忽略了这一点。我回过神来,在那张照片下面点了赞,然后继续往下浏览。

  九点钟,店长打来电话,我寻思着可能是要找某本书,接起来问道:何姐,有什么事?只听那边急切地说道:你现在有空吗?我说:有空。店长说:你赶紧过来一趟,惠子出事了!我说:出什么事了?店长说:电话里不好说,你先过来,到了再跟你讲。我说行,挂下电话之后,立马把鞋袜穿上。出门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店长发来一条短信:在人民医院,二楼大厅。

  人民医院离这儿八公里,我叫了辆车,上去说:师傅,麻烦开快点,有急事。司机说:家里人出事了?我说:不是家里人,是一位朋友。司机说:你把安全带系上,既然想快点,我们就走外环啰。二十分钟之后,汽车停在了医院门口。我穿过安静的一楼大厅,走楼梯上到二楼,眼前顿时热闹起来,一排排座位上都坐着输液的人,有老人,小孩,也有年轻人,有的有人陪着,有的孤身一人。家属们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几个戴口罩的护士来回奔忙,一会儿询问病人,一会儿也接受病人的询问。

  我一眼就看到了惠子,她低垂着脑袋坐在一张简易的病床上,双脚悬着,有一只脚没有穿鞋,店长和医生在一边交谈。我走过去,店长见到我,不等开口就先把我到一边,说:你总算来了,惠子的情况你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我不是刚来嘛。店长说:惠子刚才一直闹,说什么要找灯灯,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我想平时你和她关系最好,你应该知道。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真的不知道?我说:真的不知道。她看着我,说:你最好还是把了解的情况都告诉我,这样我们才能帮到她。我看了看惠子,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说: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一旁的医生开口道: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把她送过来的人说在停车场里发现她的。我说:谁把他送过来的?医生说:小区保安。店长目光焦灼地看着我,急切地想从我这里攫取关于惠子的信息。我思量了一会儿,店长又说:没关系,知道什么就说出来,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让我们了解情况,才能更好地帮助她。我说:我只知道她在网上跟人聊天,那人就叫灯灯,惠子说想去找她。店长说:别的没有了?我说:没有了,她也只告诉我这些。店长叹口气道:现在的年轻人,心智一点都不成熟,还搞网恋,那网络上的人是能信的吗。我走到惠子面前,小声地唤她,她听到了,缓缓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来了。她脸上脏兮兮的,满是污痕,尤其是左半边脸颊,颧骨凸出的地方有一大块擦伤,身上穿的外套也白一块黑一块,膝盖也磨破了,透过破口可以看到里面皮开肉绽。我向她笑了笑,说:感觉怎么样?她说:还行,就是膝盖疼,脚也崴了,动不了。我说:怎么会弄成这样?她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记得想去找灯灯,好像从哪里掉下去了,等醒来以后就发现在这里了。医生在一边补充道:病人现在情绪很不稳定,神志也不大清楚,刚才我们问过她,她什么都不记得。店长说:我已经联系过她父母了,他们今晚赶过来,明天就能到。惠子忽然变得惶恐不安,双手抓紧我的袖子说:我不想见到我爸妈,我想去找灯灯。我安抚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都去不了,还是等你父母来了,先跟他们回去,等把伤养好了再去找灯灯,好吗?惠子躁动起来,一边喊着找灯灯,一边扭动着身子想要下床,我连忙按住她的肩膀。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我必须费极大的劲才能不让她乱动,最后连店长和医生都来帮忙,三人合力把她抱到床上,强迫她躺下来。惠子哭喊着,眼泪从两边横流下来。整个大厅的人都往我们这边看,都是一副异样的眼光,有好奇,也有惊诧。一位护士过来问要不要帮忙,医生摆摆手说:不用,你去忙你的吧。那护士走开了,店长按着惠子的两只手,不停地安慰道:惠子乖,只要你听话,我们就带你去找灯灯,好不好。我用力地抓住她的双腿,只见她光着的左脚脚底一片漆黑,好像光着脚走很多路似的。

  经过一番折腾,惠子总算安静下来,虽然还在淌眼泪,但已不再叫喊。我松开手,定定地看着她。店长对医生说:要不给她弄个病房?医生说:恐怕不行,住院需要监护人签字。那怎么办,店长说,难道就把她放在这里?医生说:目前也只能这样,或者你们留下一个人看着她。店长回身瞥了我一眼,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主动上前说道:何姐,要不晚上我留下来吧。店长拍拍我的肩膀说:那辛苦你了,明天准你一天假。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币,从十块二十块中抽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我说:这些你拿着,晚上饿了买点东西吃,这附近有便利店吧?医生说:有,出大门左转五十米,就有一家。我接过钱,说了声谢谢。临走时,医生跟在店长身后,回头对我说:如果有什么情况,就来值班室找我,或者也可以找护士帮忙。我说:行,知道了。我目送着他们离去,两个人穿过大厅,消失在了昏暗的楼道口。

  我看见惠子不声不响地闭着眼睛,以为她睡着了,于是在床尾坐下,环视着大厅的景象。这时候的人比刚才少了一些,两名护士来回走动,察看病人的情况。对面不远处,一位中年妇女孤单单地坐着,体态臃肿,头发也开始发灰。她仰着头,微张着嘴,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一根挂杆立在身侧,钩子上的大半瓶液体一刻不停地冒着泡泡。远处一个小孩刚打完点滴,由父亲抱着往外走;大厅另一边的过道上站着一对男女,也都是中年模样,正起劲地交谈,男的双手环抱,女的把手伸进上衣口袋。窗户外面什么也看不到,“民医”两个字完全挡住了视线,在黑夜里泛着红惨惨的光,把整扇窗都映得极为触目。

  他们走了吗?惠子的声音突然传到我耳朵里,使我游离的意识又重新返回本体。我朝前挪了挪,使她看我时不必那么费劲。我说:是的,他们都走了,我留下来陪你。惠子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顶上的一片雪白,好像在思考什么,与那位妇女如出一辙。一位戴着口罩的护士给我送来一张塑料椅,我向她道了谢,她眯着眼睛,点头示意。过了一会儿,她又抱来一床被子,铺在惠子身上,惠子不解地看着她,她说:晚上冷,别着凉了。我帮着把惠子另一只脚上的鞋拔下来,惠子无动于衷,任由摆布。

  护士离开后,惠子偏过头来对我说:几点了?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回答道:十点半。哦,惠子又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我说:你困不困?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她不搭理,我又说:我如果遇到了什么事,就习惯先睡一觉,醒来心里就平静了。惠子仍无反应,我于是不再说话,呆望着她。有人从我身后走过,大厅里的各种声音杂糅在一起,冲荡着我的耳膜。良久,惠子开口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说出去。我说:什么秘密?惠子脸转向我,说:灯灯不是个好东西。我轻挑眉毛,看着她那张脏脸:为什么这么说,你不是想去找她么?惠子说:我才不想去找她,你知道吗,她把我给删了。微信?对,她说,亏我那么喜欢她,每天都关心她。我说:什么时候删的?惠子说:昨天晚上,我想找她聊天,结果显示我们不是好友。我说:你上午还跟我说你和灯灯聊天,灯灯说做了个梦,梦见她被烧死了。惠子说:是吗,我不记得了。我说:你说的时候信誓旦旦的,我不信,你还哭了,弄得何叶以为我在欺负你。听到我说何叶,惠子的眼睛突然一亮,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她说:何叶没有来吗?我说:没有,她还不知道你出事了。惠子感叹道:唉,何叶,她老是嫌我笨,但其实,何叶对我还挺好的。我说:何叶是挺好的,经常在我面前夸你呢。惠子说:真的?她夸我什么?我说:夸你听话,任劳任怨,而且一点都不笨。惠子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又望向天花板,思想似乎变得遥远,仿佛看见了什么,又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她说:我困了,想睡觉。我说:那就闭上眼睛睡吧,等醒来之后,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又是新的了。嗯,她听话地点点头,拉起被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放松下来,觉得事情似乎已经过去了,于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扭扭身子,活动一下筋骨。一阵倦意袭来,今夜还很漫长,我想起了店长留下的两百块钱,盘算着一会儿去便利店买些什么吃的才好。大厅里的人又少了一些,余下的人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各处,说话都变得小声了,整个大厅呈现出清冷之势,只有挂在墙上的电视正播放着国际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响亮地传遍大厅。

  这时,惠子又说话了,说得很莫名其妙:但你无法将她带走。我吓了一跳,赶紧伏在她身前问道:你说什么?惠子闭着眼睛,兀自说道:因为我如此的虔诚。我听得一头雾水,又隐隐觉得不对劲,抓住她的胳膊摇晃道:惠子,醒醒。还是没有反应,惠子说:你看不见桎梏,你将被囚禁。她面无表情,平静而又机械地说出这些话来,并且声音越来越大,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罪孽深重的是你。我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议论道:你看那个女的,又开始发神经了。我说:惠子,醒醒,别说了。然而毫无效果,就像朝将起大浪的海里扔一粒石子。你们无法将我期盼,我会如影随形,寻找她的踪迹。值班的护士也被惊动,走过来,又在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满脸疑惑地问发生了什么。我说:没什么,她只是在说梦话。背后的人说道:分明就是在发神经呐,刚才也是这样,就是个神经病。我使劲摇晃惠子,呼喊她,请求她别再胡言乱语。但惠子的嘴里不断地迸出那些奇怪语言。场面眼看着无法控制,背后的骚动越来越大,终于,我实在忍无可忍,用最大的力猛推她一把。惠子像一个被惊扰的梦游者,诈尸一般弹射而起,双手掐住我的胳膊,睁得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怨怒。她的脸变得惨白,以分不清是哀嚎还是怨诉的尖锐语调冲我说道:把灯灯还给我!

  我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被吓得呆呆愣住了。整个大厅好像突然被清空,只剩下我们俩,身后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深不见底的恐惧,连同透过衣领渗透进来的冷空气一起,将我侵袭,将我包围,将我埋没,将我吞噬。约莫过了两三秒钟,大伙儿才开始议论纷纷,有抱怨的,有嘲弄的,有没搞清楚状况在那瞎问的,但论点都集中在惠子身上。

  惠子脸上的恐怖神色逐渐退去,慢慢躺下来,掐着我胳膊的手也松开了一只。护士这时走到我身边,看着惠子说:她没事吧?我说:没事,她没事。护士说:要不要叫医生来看一下?我说:不用了,已经不用了。护士不甚放心地走回值班台,此时又走了两个人,一边走,嘴上还嘟哝着往我们这边瞟两眼。

  我突然想起来,刚才打算去便利店的,于是对惠子说:惠子,我去上个厕所,马上就回来。谁知我刚要把胳膊挣脱出来,她又一下拽紧,并且另一只手也用上。她小声严肃地说道:别动,他们就要来了。我说:谁要来了?惠子说:他们。我说:他们是谁?惠子说:他们就是他们,他们想烧死我和灯灯。我转头望了一眼昏黑的楼道,只看到墙边的“安全通道”灯散发着阴森的绿光。我说:没有人要来,灯灯还在西安呢。惠子瞪着我说:别说话,他们来了,别被他们发现。我试着把胳膊从她手里伸回来,但是不行,她死死地抓着不放,我的那只袖子眼看着快要被她给扯垮了。我说:惠子,别闹了,让我去趟厕所,回来再陪你疯好吗?惠子提高音量说:叫你别说话,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我们都得死!眼看她又要发作,我于是闭嘴,安静地坐着,等待着,等待惠子口中的他们在这里寻不见我们,然后悻悻而归。

  我感觉很累,一想,从今早九点爬起来,到现在都没合过眼。我把左手搭在床沿,头靠上去,闭目养会儿神。酸涩感犹如一剂芥末从眼珠子直冲大脑,尽管眼前漆黑,但我仍可以看到无数的星星在闪动和跳跃。不知过了多久,惠子才渐渐把手松开,我艰难地抬起头,连睁开眼睛都费了很大的力气。我说:他们走了?惠子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我说:能容我出去一下吗,马上就回来。她又点一下头,说:去吧。我起身,正要往外走时,她对我说:对了。我说:什么事?惠子说:见到灯灯了,记得跟她说一下,下个月一号我去找她。我长久地凝望着惠子,望着她那恳切的脸,恳切的双手,恳切的目光。我说:行,我会的。

  我从一楼大厅走出来,见到一队人簇拥着什么往急诊大楼急匆匆地跑去,黑夜里一片明晃晃的白,有护士也有医生。医院门口站了许多人,都在相互交谈。等我走出医院大门时,发现人更多了,成群结队地站在步道上,站在马路边和马路中央,将路口堵死,车子停了下来,一辆接一辆地排起长队。我从人群中穿过,走进了那家便利店,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大概都跑出去看热闹去了。我耐心地挑选一阵,从冷藏柜里拿出一瓶可乐和一份盒饭。结账时,我问店员: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店员说:不知道,好像撞车了。我让他帮我把盒饭热一热,然后拿到角落的桌子上去吃。隔着玻璃,我可以看到街边的乱象。

  又走进来一个人,嗓门洪亮地说道:拿包红梅,软的。店员说:两块五,外面是什么情况?那人说:还能什么情况,交通事故呗,一摩托车跟一辆奔驰撞了,正好两边都是情侣,有意思吧。店员说:死人没?那人说:不知道,开车的两个倒没什么,骑摩托的女的被送进医院了,男的好像没事。也是会挑地方,就在医院门口,人一下就赶到了,救护车都不用开,有意思吧。店员一阵唏嘘。

  我吃完东西,走出便利店,冷风迎面刮来,使我忍不住打起哆嗦,但也清醒了许多。我看到斜对面有交警在维持秩序,奋力地驱散人群,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散落一地的碎片,它们就像人的生命那样,既坚硬又脆弱。我想知道现在是几点,因为我还不想就这么回去。我想起了那人说的软红梅,我想抽上一只,可惜我身上没有烟,只有手中的半瓶可乐。我在考虑要不要折回去买一包,但我又想去凑凑热闹,看看事故现场。我缓缓地向马路对面走去,现在是十二点零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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