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梅:时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从春天到冬天,好像是一瞬间的事。夏天好像一条狭窄湍急的河道,我们便直接从春天跳到冬天。

  在冬天的开头怀恋春天,记忆中的画面定格在安静的天桥上,咏梅抱着柠檬草的孤寂背影。那是《春天读诗》第六季的拍摄场景之一。

  咏梅好像永远那么气定神闲。金鸡奖颁奖礼上,她比柏林封后时更加从容,自信。时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来到了一个新高度,不是时间推着她走,她有自己的节奏。

  △ 《春天读诗6》咏梅篇,横屏观看效果更佳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 卜算子·咏梅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毛泽东 卜算子·咏梅

  说2019是“咏梅年”,一点都不为过。开年的第二个月,她就在柏林迎来第一个高光时刻。彼时的柏林,依旧是一位肃穆,冷酷的圣人,吝惜阳光,没有一点开春放暖的迹象。但就在那一晚,第69届柏林电影节颁奖典礼上,他掀开黑色大氅,星光奔流而下,将咏梅推到最佳女主角的舞台上。咏梅双手合十,捂住一句“oh my god”,轻轻摇头,脸上旋即用淡定,从容笑容盖住内心惊喜。

  “肯定没戏了,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我想影帝影后,肯定不可能颁给同一部电影的男女主角。当时景春已经得奖了,我想我肯定是没戏了”,在一次访谈中,咏梅坦诚道。

  一袭高领黑色薄纱长裙,她小心拎着走上台阶。就算这样,还是在致领奖辞时,紧张地把导演王小帅说成了王小春。她要感谢的人太多,一时间太多名字像喷泉冒了上来,王小帅,王景春的名字就被不小心组合在了一起。

  柏林电影节颁奖典礼,咏梅激动落泪

  2019的倒数第二个月,金鸡在厦门。这一次的咏梅,看上去似乎比在柏林时更加从容,也更多了一分自信。宝蓝色深V长裙裹身,像夜幕之下,碎浪层叠的海洋中一条美人鱼。时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来到了一个新高度,不是时间推着她走,她有自己的节奏。她依旧是缓缓走上舞台,缓缓接过奖杯,从容地致辞(她的声音是公认的婉转动听,总会令人联想到细火慢炖的滋补汤):

  我一直在想我跟电影是什么缘分,我跟演员是什么样的缘分,跟《地久天长》是什么样的缘分,我想我更多的真的是幸运,《地久天长》这么好的剧本,导演,合作的演员,工作人员,怎么就在我49岁这一年遇到了。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坚持,为什么要做演员,要不要再做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明白为什么依然还在坚持,我最终的答案就是,因为电影。我是爱电影的。特别开心我成为电影人了,谢谢大家。

  金鸡颁奖典礼当晚

  当人获得了一定地位和荣耀,光环很容易就会在其他人眼中挥之不去。人们总是习惯拿着显微镜,从遗落在地的跳跃光穗中,摸索某种预兆。对于咏梅,人们会说,“她的气质就是天生的演员”,“一看她就知道她一定不会是普通人”,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影后”头衔对咏梅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转折。她是极沉静的人,私下当然有认真回味,认真思考如今发生的一切,但最后只总结为“幸运”。的确,咏梅的成功并没有太大的借鉴意义,因为她的成功,不符合中国人对成功学的迷恋和迷信。没有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催人泪下奋斗史。平静,等待,是她蛰伏期的关键词。《地久天长》之前,她演的大多是电视剧配角。怨天尤人,怀才不遇的焦躁没有在多年的默默无闻中滋生,那些年对她来说,不是浪费,不是埋没,是沉淀。她愈发从容,淡定。这不是一种人设上的经营。从她开设微博以来,阅读,音乐,旅行,是她和大家分享最多的主题。其中,阅读是她最爱的。私底下她参与过很多文化读书类活动,除了《春天读诗》第六季,还有理想国的读书音频栏目,鼓楼西剧场的朗读会等等。不拍戏的时候,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看书,各种类型的都会看,但现在更偏爱宗教,哲学,和社科类的书。可能是和基因有关吧,她想,父亲爱读哲学,虽然没有刻意强迫她读,但在耳濡目染之下,她渐渐觉得这些旁人觉得枯燥的东西,多有意思啊。

  父亲从小告诉她,要做一个独立思考的人,不要盲目从众。“所以,我的‘不合群’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埋下来的吧。”

  23岁之前,没想过成为一名演员

  咏梅在自己微博上发过一张旧照,配文,“23岁之前,没想过成为一名演员。” 照片中她骑在红马上,阳光偷笑着抚摸她跟声线一样柔和的半边脸。背后是脆蓝湖面撑着粗棱高山。快门按下,红马载她奔入永恒的时光隧道。

  23岁的咏梅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爱骑马。她在自述中说过,“在马上会觉得平静,人有一点寄托的时候,就会平静。我时常觉得人和人在一起的时候很纷杂,和动物在一起反而可以愉快和平静。你在马上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不纠结,因为只有你舒服了,马才会舒服。一个人、一匹马,树林里散散步,太easy太美好了。”

  “咏梅”这个名字,直接来源是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因为父亲爱读其诗词,就把题目中的这两个字摘出来给她了,适合女孩。不知是名字塑造了她,还是她成就了这个名字,无论是陆游的“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还是毛主席的“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都出奇地适合她。

  咏梅当然是幸运的——她的美丽是天生的,这是最初的幸运。奶奶给起的藏语名字“森吉德玛”(藏语意为仙女)同样很贴切,一直到现在,举手投足,她都自带仙气。四月,她曾参与凤凰网文化策划的《春天读诗》第六季拍摄,她要读的诗,是王小妮的《你找的人不在》:

  他根本不在。

  其他的都在,只是你要的不在。

   

  有东风进来

  有小昆虫进来

  星光像刚刚磨碎了的面粉

  西红柿成熟了的橙黄色进来。

  海马从落地窗最低的缝隙间游进来。

  陌生人经过,不知名的烟草香味透进来。

   

  我这儿从来没这么满过。

  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少

  温暖友善的东西们四处落座。

   

  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四月是隔绝的屏风

  所以,你只有原路退回

  你找的人他绝不会在。

  王小妮的诗轻盈又沉重,这是属于朦胧派诗人特有的气味。要怎么把这种爱而不得的抽象感呈现出来?咏梅把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和理解倾注到自己的表演上。诗中被苦恋的“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空荡院子的乒乓球桌旁,清脆的颠球声回荡。半晌后,她放下球拍,轻轻倚靠球桌,视线落到未知的大门外;空敞的办公室,轻叩木门后推开,杂乱书桌上的烟灰缸还虚弱地冒着轻烟,茶几上还有几张带有糖果香气的,拆开的糖纸。她略有所思地落座,随手抓起一颗还未拆开的糖,糖果的甜是一条悠长曲径。她沿着这条小径,怀抱柠檬草,踱步在沉闷的天桥。柠檬草的花语是,开不了口的爱。咏梅将缥缈的情感,浇筑出了具体的形状。真实,是她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在试拍吃糖果那场戏时,导演告诉她,不用真的都吃进去,喊“卡”之后可以吐出来,但每次,她都忍不住咀嚼之后吞了下去。“还挺好吃的”,很自然地又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咕哝到一边,脸上鼓起一个包,小女孩一样。

  在表演上,咏梅有一个原则——尽可能多地去感受生活,积累尽可能多的生活经验。没有经历过的,那就尽可能去想象,用自己已有的生活阅历去感受,去理解。

  《地久天长》中,她是一位母亲,后来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虽然在现实生活中她并不是一位母亲,但为了更好地展现角色,她每天和“失独”母亲们聊天,尽可能去靠近甚至是走进那种真切的痛苦。拍摄时,她曾跟导演王小帅提出加一场戏,是她从一位“失独”母亲那里听来的故事。那位母亲某一次在街上看到一个孩子的背影,和自己孩子的一模一样。她加快脚步本能地跟上去,但又不敢立刻叫住孩子。一瞬间她又充满了希望与力量,那个瞬间像一个开关,让她久未通电的世界又亮堂起来。但同时她又害怕,不知道在怕什么,或许是怕梦醒后的失望,对迷失在悲痛之中越发混沌的自身的责备。总之,她合理控制着自己的步速,一直跟着那孩子到他家门口,当孩子一转头,她的天地又恍惚起来,天旋地转。咏梅觉得,这种恍惚感,很能呈现人物当时的状态。不管最后用不用得上,能不能加分,这都是她想尽力去呈现的细枝末节,只要是能帮助塑造人物,她都不想放过。

  电影《地久天长》剧照(图源:网络)

  不合群

  得奖之前的咏梅,更符合陆游所描述的那样。梅花在驿道外断桥边寂寞盛开,就算是在无情风雨中“零落成泥碾作尘”,魂不散,香如故。孤独,很重要,对她来说。不是一种刻意的姿态,而是命运的塑造。

  “小时候,总是觉得跟身边的朋友们没有办法特别融合,他们喜欢成群结队的做一件事,聊天,做游戏,我好像都不是特别感兴趣。别人觉得我是骄傲,其实我是有一点自卑的,为什么我老跟人合不来,老有自己的想法,老要把自己很不成熟很幼稚的想法表现出来,也得不到老师的认可。”

  索性就独来独往。“下雪了,会拿一块漂亮的头巾,在雪地里面扔头巾,扔完就看头巾在雪花里飘有多美,就是这样,然后喜欢把自己的房子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在那里,胡思乱想。”

  这个不合群的人,因为机缘巧合,在24岁那年,被主持人许戈辉推荐去拍了《牧云的男人》,从此正式开启演员生涯。演员是一个需要和各种人沟通,打交道的职业。拍摄时和导演以及其他合作演员的交流,咏梅完全没有问题。不管得奖前还是得奖后,不管戏大还是戏小,她都始终保持着醇厚平稳的声调语气。没有戏的时候,她就回到生活的细流中。微博上的“粥沫鱼块”(周末愉快)系列是大家爱看的,有时是一首歌,有时是几张图。不为什么,就是一看,整个人就蓬松得快要飘起来。

  大风降温前看落叶的咏梅

  其实在电视剧《中国式离婚》之后,她小火过一阵。很多观众知道了她,很多戏也主动找上门来。“我的电话没停过,各种诱惑就来了。金钱上的,名誉上的。我感觉自己的欲望在增长,开始警惕,我怎么会对这个东西那么关注?这当时可能会吞没我。”警惕欲望,父亲告诉她,“不要去跟欲望赛跑,不要去追那个东西,那东西会把你带到深渊里。”

  电视剧《中国式离婚》剧照(图源:网络)

  更年轻的时候,她并不太理解父亲的话。没有欲望,怎么前进,怎么生存?直到那时,她跟欲望有了正面对抗。欲望一旦太过赤裸,就会露出丑陋的一面。她本能地感到不适,感觉到改变的必要——她需要保持清醒,保持自己对人生的掌控,“当时一下子应付不来,就把手机设成呼叫转移了。”联系她只能靠短信。

  “15年了,我没接过电话,但也没错过什么。”在自述中,她这样说。

  电影是反哺

  毫无疑问,咏梅成就了《地久天长》,同时《地久天长》也成就了她。“这就是一种反哺。这也是我喜欢电影的一个原因。”她将自己对生活的专注和理解倾入到电影中,而电影反馈给她不断的思考与进步。这是一个演员最大的幸运。

  《托尼·厄德曼》女主角桑德拉·惠勒是那届柏林电影节评审之一,当时她提出,最佳男女主角,应该同时颁给王景春和咏梅,因为他们的表演是相辅相成的。他们之间有一种好演员之间,浑然天成的默契。王景春在后来的一次采访中谈到,有一场上坟的戏,他先自己上去看位置,找到机位之后,直接就牵着咏梅,带一根小棍就上去了。上去之后的一个镜头,二十分钟,两个人没有商量,没有排练,就这么一镜到底。王景春形容,喊停之后,导演在监视器后满眼泪,直勾勾看着他抽泣着。

  英格玛·伯格曼的经典电影《野草莓》中,搭车的年轻女孩有一句很应景的台词,“没有什么比变老更可怕的事情了”。对很多国内的女演员来说,一个很自然的逻辑是,年纪越大,角色局限性越大,就越接不到戏了。对于这个问题,咏梅完全没有在担忧。《地久天长》中,咏梅就从青年演到了老年。不管愿不愿意,每个人都应该学着慢慢地真正接受自己终将老去这个事实。在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她说,“我更希望能够去演我当下的这种状态,四十,五十岁,或者五十,六十岁之间的,我都不拒绝。只要有好的作品,有人去认真写,去关注这一个年龄段女性的生活,关注她们当下的状态。”

  如今的咏梅,仿佛更符合那个“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形象。万水千山过后,她依旧是那个头戴星河,傲然挺立,气定神闲地行走河流边界的行路人。不随便踏入任何一条河流,她的眼睛始终坚定地看向前方。

  作者/编辑 危大锤

  图 除《春天读诗》剧照和已标注图源外,其余图片均来自微博@咏梅的微知识 | 思想   凤 凰 读 书   文学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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