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死

  不敢死是什么意思?似乎可以等于怕死,惧死,不想死等等一系列表示想活着的词汇,然而,仔细推敲似乎又没有一个比“不敢死”更贴切的了。是的,我的父亲,我的老父亲,我的耄耋之年的老父亲,我的耄耋之年的一直豁达通透的老父亲,最近似乎特别怕死。

  父亲8月22号一大早就打电话让我老公去接他出来住院,因为之前一直都是人民医院内三科王主任给看的病,近几年王主任退休了被崀山医院高薪聘请过来了,因此我父亲直接要求去了崀山医院。等办好了手续,父亲各项检查都做完了,老公才打电话告诉我父亲的情况,说是没什么大问题,还是老慢支,可能变天了没注意添加衣服所以肺部感染了,估计住过十来天就好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执意要跟父亲视频,父亲的声音很洪亮,精神状态还好,脸色也较红润,看到这种情况,我稍稍宽慰了一点点,但是当我想到手机视频的高超美颜效果

  时,刚刚舒展的心又拧在一起了。唉,有什么办法呢,凡事只往好处想吧,何况父亲每年都要住次院,也许这次也只是“例行公事”吧!

  每天老公都会汇报父亲的病情,吃东西的情况,听起来似乎很不错,一天好似一天。到了住院的第9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要打那种增强抵抗力的针,对此我很是吃惊。素来信奉“千补不如饭补(方言中万饭同音)”的父亲从来就不愿意打这种针的,记得大前年,就因为让他打这样的针,还没办出院手续他就生气一个人回家去了。因为父亲的坚持,在以后的这几年我们一直不敢提给这事,今天父亲居然自己主动提出要打这样的针,我真庆幸老父亲终于“懂事了,成熟了”。

  父亲这次在医院呆了12天,出院那天,我与他通过电话,父亲告诉我,他还是感觉没恢复,言语里很是不放心自己的身体,我说,那就再住几天,他说,不行,娘在家里他放心不下,你给我问医生要他给开些药,吃了可以长肉,吃了可以不生病的药,我一边装着很恭敬地听着,一边心里想“哪有这样的神药呢!”

  父亲出院后第11天的时候,便又到镇上卫生室输液,我们都不知道,他早上走到石塘搭班车出来,输液后再搭摩托车回去,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五六天,直到周末老公去家里看望父亲才得知这个情况。

  听到父亲第二次住院,我再也呆不住了,赶紧回老家,一到家见到父亲,我倒不那么着急了,父亲似乎又清减了一些,不过精气神还好,虽然长着老年斑的双颊明显又塌陷了几分。我问他感觉如何,他说总是感觉双腿没劲,其它还好,还说无论如何输点液总是好的。没等父亲说完,我几乎用高出平时两倍的嗓音说“你怎么啦,糊涂了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你怎么也忘了!输液,输液,你以为那是神仙水呀!”除了对于父亲这种迷信输液的思想我很反感,我更多的是觉得老父亲有点喜欢瞎折腾,我觉得好好在家养病,好好搞些食物调养一下,父亲应该很快又会恢复到走路带风的状况。如今他这种急于求成的做法实在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我原本以为父亲听完我的话会打消继续输液的想法,谁知第二天,等到我哥回来了,他直接说要到人民医院去住院,我哥是孝顺的儿子,父亲的话从来就奉为圣旨,于是马上就送我父亲进了医院,我和老公随行,大姐留下来照顾老母亲。

  到人民医院,住进了内五科,一开始又是例行检查,这是必须的,对于八九十岁的老人,医生哪敢疏忽!赶巧主治医生是我侄子的同学,科主任也是熟人,父亲得知这样的“人脉”关系后,似乎病已经去了三分,而且,我一直就认为他根本没什么大问题,最多也就是病后体弱未复原而已。

  晚上父亲要我们都回家里睡,说病房里睡不好,哥在医院反倒会影响了他的睡眠云云。所幸父亲有两个病友,他们关系貌似也很融洽,在我们离开病房时,他们一致表示会互相照顾相帮相扶。哥虽然很不放心,但慑于父亲的权威,最后也只得跟着我们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就跟哥说,父亲这几次住院都有点折腾,明明无需住院的,至少这一次是完全没必要的,总之父亲这几次频繁进出医院与他平时对待疾病的手段风格完全不一样,一直以来,父亲对待感冒发烧咽痛鼻塞之类,他都会自己找些土方法对付,不到万不得已的状况,父亲很是反感去医院的。听我这么一说,我哥说他也觉得父亲最近言行有点反常,尤其是今天听到父亲似乎在念叨:过了明年……到后年就好了……,当时哥就问什么明年今年的,可父亲看到哥进来了,马上就没了声响。联想到前两年父亲脑部检查结果脑灰质病变,我们几个顿时都陷入沉默,难道父亲,我们睿智的父亲真的会变成痴呆!或者,上帝已经计划好要带他离开我们了吗?即使我知道死是每个人必然的归宿,可我还从未设想过没有父亲的日子……

  到看见父亲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电视,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一定是我们想多了,父亲好好的嘛。父亲在医院很舒心的样子顿时又给了我无限的希望,哥侧脸看了看我,随即我们都微微一笑,我们能读懂彼此的眼神——没事,我们的父亲一定会活千年万年。

  这次在医院住了11天,父亲一直都没提要出院的事,直到第10天的时候,医生告诉他完全可以出院了,还特别强调父亲各个器官功能都很好,只是因为太瘦了比较容易肺部感染,要注意保暖别着凉等等。好的,那明天出院吧,不过,你们真没有那种吃了可以长肉的药?我想要是我能稍微增加点体重,应该还能对付着活几年……没事的,父亲,我今年在祝融峰给你问过卦,说你这几年行大运,到96岁那年要稍微注意点点。我看父亲又缠着要“神药”便编了个谎言来哄哄他。

  九十六,那现在还早得很,八十八,八十九……父亲接过话茬扳着指头自顾着数起数来。我本想再说句你还年轻,可又觉得有点不像话,哪有说八九十岁的老人年轻的!正当我搜索枯肠地想找几句合适的话语稳住父亲,只见他忽的从床上坐起来,快,快去办出院手续,我要回家了,家里老太婆不知道怎么样了,唉,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九十六岁有一劫的事呢!我的妈呀,感情父亲还真信了我的胡诌!不应该呀!我的父亲一直是个无神论者,是个地地道道的唯物论者呀!说起这个我还很佩服父亲的,那还是发生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的一个冬天的一件事……

  我有个本家嫂子经常装神弄鬼说鬼神附体之类的,不光我堂兄包括村里老老少少都信,只有我父亲不信。有一次,我堂嫂又抖索着身子说牛妹(附近哪个村的一个冤死的妇女)上身了,又是唱呀跳呀,又是哭呀喊呀,别说还真像一个喝农药中毒者的状态,只听有老人说“牛妹,你是最懂道理的,你去找你的仇家吧,明安者(我堂嫂的名字)她是你的妹妹,你要爱护她,你这样折腾她,她身体吃不消呀!”我堂哥看到浑身颤栗的嫂子没了主张,在一旁只对着鬼神附体的我嫂子磕头求她开恩放过他老婆。这时我父亲走过来了,他山响地拍着胸脯说,“有种你就附到我身上来呀,别装了!”母亲听了父亲的话吓得面如土色,赶紧拉着父亲想让他离开,可父亲就是不走,并且大步地走近我堂嫂,一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再装,再装我就要你到塘里去洗澡”那时正值严冬,到池塘里?我的妈呀,光想想就浑身打冷颤呢!正当村民们为我父亲触犯鬼神而瑟瑟发抖的时候,我堂嫂伸了个懒腰,像刚睡醒一样。呵,父亲的话还真奏效!自打那以后,我堂嫂就再也没有鬼神附过体。村里自然也就不那么迷信鬼神了。一个如此坚定的唯物论者,如今却是如此迷信,我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究竟父亲是哪里出了问题,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父亲怕死,或者说不想死。得出这样的结论的同时父亲在我心里崇高的形象顿时模糊了许多。即使我有一万个不情愿把父亲与苟活畏死等诸如此类的贬义词连在一起,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我父亲已经老了,不久的将来,他会离开,即使他是多么的不情愿!唉,父亲毕竟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我不应该像要求圣人那样苛求父亲。只要是人,谁不想多活几年!况且,他还有一个永久的牵挂——我的母亲,我五十多岁就患了痴呆的母亲!虽然母亲能认出她的子女,可她最信任最依赖的还是我的父亲,无论去哪里,没有人可以牵她的手,除了我父亲。父亲,我们回家好好养着,我们一起活到千年万年!

  话说不知是我的谎言给了父

  亲无限的希望,还是他身体真的完全康复的原因,自从上次出院,父亲一直精神得很。

  今天天气很好,我突然就想我的父亲母亲了,于是与大姐一起去娘家看望老人。我们是吃过午饭后出发的,到家大概两点左右。屋里很安静,只有三只狗和几只鸡在自由自在嬉戏。我一边叫着“妈,妈……”一边满屋子里找人,可找遍了每个房间都没看到人影,厨房里电饭煲正冒着热气,从指示灯可以看出,她们还没吃饭。我又对着厨房后面的菜地大声呼喊

  “喂,你来了,我们在这里……”是父亲的大嗓门。我拉开厨房门出去,只见父亲母亲正在热火朝天地修理菜地的栅栏,父亲正用锄头在加固木桩,母亲用一丝丝的竹篾绕着一排排的木桩比划。唉,这些老头老太太,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搞饭吃,要你们干什么活嘛!哪样的菜买不到吗?妈,你回去,大姐给你买了香蕉,蛋糕还有好多好吃的,快回去吧,啊!自从母亲患上了痴呆,就成了两三岁的小孩了,所以我们往往只要用一点点好吃的,就能把她哄好。见母亲回去了,我走到父亲跟前,父亲已经打好了桩,现在在编篱笆,父亲干枯的手指是那么灵活,竹篾飞也似地在树桩之间穿来绕去,看得我眼花缭乱。

  “真的吗,我说你那个签,给我问的签,是不是骗我的?”父亲抬起满是皱纹的脸问,一脸急切。晕!老父亲还在纠结这个!

  “当然是真的,你说说我几时骗过你么?我的父亲会千年万年地活着,我还没长大呢!”

  “我不奢望活到那个年纪,只要先挺过明年,最好到后年,那时我也可以安心地走了。”

  “那哪行呢!再说,妈还在,你不能先离开。”

  “你妈我原本也不放心,可毕竟我比她大五岁,生死的事除了命运又有谁可以左右呢!万一我先离开了,你们必须轮流来照顾她,不要想着把她接出去,在这她自在,毕竟是她呆了六十几年了的地方,熟悉,无论如何都能找到家。”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想着父母子女一场,终究还是要分开,我不禁有点伤感。

  “你说明年,后年是什么意思呢,父亲?”

  “唉,你不懂哦!你哪会懂呢!你哥,我最不放心的是你哥……”

  我哥,我怎么会不懂!我唯一的哥哥,活到最成功的年纪突然就成了鳏夫我父亲的唯一的儿子。

  “你嫂子已经走了两年多了,明年就是第三年了,你哥说一定要为你嫂子守三年,不是我不怜惜你嫂子,可一个男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没有个女人打理,哪成呢!也好,就守三年吧,你哥是个重情的汉子,可他等得起,我等不起呀!你不知道这几年我是多么地怕自己有个差池,怕你妈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说,要是我们再走了,你哥又得守三年,那他恐怕这后半辈子就真得打光棍了!那个死心眼的东西,比牛还犟!唉!”

  “知道了,我知道了,父亲,你和母亲一定还会活得长长久久……”拖着重重鼻音的话语不是很清楚,但我想,父亲已经听懂了。

  明天吧,等明天我得把父亲不敢死的秘密告诉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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