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鞋

  系带间出现了斑斑黄渍,油腻粘手。鞋面上也松松垮垮,走出去像趿着双人字拖,甚为不雅观。——毕竟三四百的鞋子穿得就是不利落不舒心,哪有三千多的“椰子”、“AJ”耐用漂亮?何况我已经是大学生了,去得还是那种排得上名次的学校,一身行头哪能随随便便的就打发了呢?

  我把这都当作理由,忧心忡忡,告诉我的妈妈。结果她还是骂了我,怨我铺张浪费,只给了我当月的饭钱,然后让我滚回学校好好学习。否则,她就会像对待那些混子学生的父母那样,断了我的伙食费和学费,让我回来务工,在毒辣的烈阳下在工地里搬砖、运炭、抹白漆。

  起先我以为她是开玩笑的,她总是这么絮聒半天,重话轻说。但是见了她愈发阴沉的脸色,以及瞪得浑圆的眼神,我确是信了。我万万没想到,她有朝一日会用那般的眼神看我,阴鸷的如同缺了食的秃鹫。

  难道我还在上大学就不必向家里人要钱了么?而且我还年轻,以后挣钱的机会有的是,为何非要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呢?再者一双好的鞋子就意味着能让我的整体形象增添了一大截的光彩,穿出去既好看又体面,也能让我自信些不是?年轻人就怕惹上一股穷酸气,最后活得蝇营狗苟,为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絮叨不休。

  在坐公交车回去的路上,我痛心疾首的沉思着,牛反刍似的咀嚼着苦闷,越想越忧心忡忡。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完蛋了,注定要活在那些炫车耀钻的富人脚下,无力的挣扎着。我将永远低人一头,而且再也抬不起来。

  在彷徨中,我打通了自己表哥的电话,将我的事情告诉了他。表哥最近在做鞋子的微商,朋友圈里也摆上了各式各样的鞋子,逢人便发着广告。他接了手机后,大笑着说没事,宣称好的鞋子代表着男人潇洒的风度,以及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当即便拍板送我一双四千多的名牌鞋,最后还勉励我好好学习,告诫我大三是大学生涯的关键。

  我听了心花怒放,表哥果然是我人生的知音,什么心事一点就通,更无须多费口舌。我松了口气,像失足溺水的人奋力向上游,最终探出了脑袋,大口大口的吸着氧气。

  但这高兴没有持续多久,我便又开始踌躇起来。表哥免费送的鞋子,并非是不要钱的,只不过是不要我的钱罢了。之前我每在私底下向表哥要东西,他都会欣然相送,但我妈却会在后来知晓,接着当众夸奖我哥,还给他更多的钱。反倒是我,常常会因为被翻出大手大脚花钱的陈年老账,而被骂的狗血喷头。

  以往的小物小件表哥有时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几千块的东西,他应该不会犯糊涂。毕竟他是卖鞋子的商人,不是兜售慈善的。

  我考虑良久,再次打通了表哥的电话,这次我问得是他那里还有没有鞋子的存货,当得知还有许多时。我一拍手掌,说道,“哎呀,这下我要是向同学推销鞋子,不就能赚一笔佣金么?”表哥笑着说当然可以,还夸我的脑子真是越来越灵光了。之后他还慢条细理的告诉我,他这边的鞋子进价极低,让我可以在低于市面价格的前提下,抬高一部分价钱,这样多余的差价就都是我的了。

  “比如这双SUB,秋季最新款的,我们这里就买六千,你提到七千也没事,市面上那都上万了。”他打了个比方道。

  我暗自欣喜,同学里要买鞋子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等我把他们全给张罗来,那不是发了笔横财?到那时候,连妈妈也要对我刮目相看了,她定然会拍着我的肩膀说,“嘿,小伙子,当真是出息了,能赚这么多钱!”

  至于第一个顾客嘛,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便是吴甫的影子。他家中的鞋子堆积成山,每天出门都要为换鞋而头痛,可是每个月仍然雷打不动的要买一双新鞋。仿佛一位猎艳的高手,尽管这一刻已经左拥右抱,下一时却还是想找另一位情人。

  我与他是同班同学,可是后来因为选的方向不同,又分开上课了。我回校之后,他尚在外校区上实验课,我站在他们的教室外面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铃声滴滴哒哒的响起来了,吴甫才垂头丧气的走出来。他穿了一身黄红相间的球衣球裤,踩着高帮高底的球鞋,向我抱怨道,“都大四了,还这么多无聊的课!”

  我俩到了咖啡馆,各点了一杯咖啡,他反复强调不加糖,前台的服务员正在和其它客人交谈,没听到他的话。吴甫连着嚷了几遍,直到服务员有些尴尬的向他连连点头,他才气哼哼的罢休了。我们一人找了把椅子坐下,吴甫坐下后翘着两郎腿,往自己腿上使劲的捶,说道,“昨天打球打得高兴,连着从下午打到了晚上十一点,直到大爷锁门了才走。当时也没觉得什么,结果今天一觉醒来,两条大腿都酸得厉害。”

  我笑着说,“这样个打法也太拼命了,我看那CBA的球员,也没有你练球这么勤快的。”

  吴甫将双手往后摆过去,伸了懒腰,打呵欠道,“谁说不是呢,但我只是觉得无聊罢了。整日整月的无聊,只能靠篮球来打法了。”

  说完,吴甫长而粗壮的手臂又开始不安分的挥舞着,无意中碰到了左边一位瘦小的女中学生。那女生见他怪模怪样,举止反常,发怵的望了他一眼,把自己的习题本往边上推了推。

  “这娃儿……”吴甫皱眉喃喃着,欲言又止的,拉着我说,“还是以前的星巴克待着舒服,现在都是小学生挤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老头老太推婴儿车,一点幽雅都没有了。还有些中年妇女开着婆婆妈妈的茶话会,讨论小学一二年的孩子成绩都能争得吐沫飞溅,真是档次越来越低。想要安安静静的喝几口咖啡,还是得去国外。”

  “国外就一定好么?”我从没出过国,因此语调不由得低了些。

  “那当然,我去年在都灵……”吴甫正要说话,服务员却在前台喊杨先生、吴先生过去拿咖啡,等咖啡拿完之后,吴甫挠挠脑袋,张眼失落的说,“刚才说到哪里了,中年妇女?”

  我假装忘记了,和他对视一眼,都各自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吴甫,你整天打球打得这么累,鞋子肯定也用得很费吧?”

  “那肯定啊,打狠了两三个月就得换一双。”吴甫鼻孔出着冷气道,“新买的四五双国产鞋。还没穿上几次,不是鞋尖破了,就是气垫子漏气,连脚跟松脱了的都有!下次再也不买这等货色了,还是国外进口的顶用。”

  我听了连忙接住话头道,“我哥哥是做微商的,他那里倒是有几双国外的名牌鞋子,而且他渠道好,价格上能便宜不少呢。”

  “哦,你还有这么个哥哥?”吴甫撇撇眼,说,“价格还在其次,关键是质量要好,有德国的SUB么?”

  “怎么没有?”我如数家珍道,“SUB,椰子,罗根,莫洛……”

  “大概多少钱啊?”吴甫道。

  我张口说,“七……其实要八千。”

  “到底几千?”

  “八千多的样子。”我一口咬定。

  吴甫眼神复杂的望了我一眼,咂咂着嘴道,“这也还行嘛。”

  喝完咖啡后,他还有课要上,说好鞋子的事情帮他看着,便匆匆同我告别了。我走回宿舍的路上,冒了一背心的冷汗,心想幸亏方才没有露馅,不然可就糟了。也是我时来运转,从前老实巴交总被人骗,上当吃亏了无数次,这下好歹蒙了个人,能捞些钱来了。正所谓马无夜草不肥,以后再那么实心眼可不行,将来西北风可够喝的。

  当晚回到宿舍,我便打了表哥的电话,跟他说起了有关吴甫的事情。有了在咖啡馆的经验,这次我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对,他嫌太贵了,要降一千块。对对,他是真心打算要。”

  挂了表哥的电话,手机上又滴滴响起来了,是我妈打给我的。她一般是隔三天才打来一次,可今天我刚刚返校,却是怪了。接上电话,原来是她看天气入冬,要给我快递一床棉被。我没好气的说不用,毕竟十一月份的苏州还未到真正寒冷的地步。她絮絮叨叨了半天,又是嘱咐我多穿厚衣,我愈听愈没耐心,我这么大的人,难道这些道理还不明白?可笑。

  我耐着性子忍她说到最后,要寄一双什么雪地靴给我,还有几双花棉袜,防止我脚冻坏了。实际上江南一带的空气湿冷,地面阴寒,有时脚板的确冷得很。可是我一想着要穿上几十块钱的靴子在校园里走,像个东北老大爷,心里没由来得不畅快,淡淡说了声,“不需要。”就立即挂断了。

  晚上没课,我在宿舍的床上躺着,玩手机到了凌晨一点,宿管在外面敲着门喊熄灯。之后又是整栋楼拉闸断电,我刷着B站上动漫,直到最后一格电耗光了,才意犹未尽的睡了。

  一夜无梦,等我醒来时,天光大亮,窗明几净,抬头看钟已经是早上九点了。宿舍里原先有四人,有一人搬出去合租了,另外两人是考研党,大早上五点多就爬起来去图书馆占座了。我曾跟他们约法三章,进宿舍绝对不能吵醒我。

  九点已过,上午的课是赶不上了。我爬起来洗漱,挑了身T恤牛仔裤,晃晃悠悠的去了猫屎咖啡。

  那店铺共有两层,我刚进去点了咖啡,便听到楼上人声鼎沸,叽叽喳喳,不是有着夸张的笑声传来,听着甚是耳熟。我能清晰的感受到楼上的天花板在抖动。

  上了楼,我一眼便看到是同班的李鹏、何凡还有孙超然几个。他们一人泡着一大杯咖啡,斜歪在座椅上讨论的吐沫飞溅。李鹏瞅着我笑道,“呦,今天起得可真早啊!”

  我聚过来,坏笑道,“你们在讲什么,又是考研呆子的事情么?”

  “可不是么,你还不知道吧,现在网上对他们又有新称呼了,叫‘七精’。”何凡道。

  “什么七精?”

  何凡慢条斯理的说,“整日围着导师打转,前后打杂,是为屁精;天不亮就起,大晚上才回,搅得舍友睡不踏实,是为烦精;毕了业,啥东西没学到就混了张文凭,是为废精;上班后二十大几的年龄,在同事面前装大龄新人,是为老精;空花了父母那么多的钱,最后还是靠关系在企业里当个小职员,是为愁精;不尴不尬的岁数,找不着对象,头上掉发秃了顶,不就是亲戚眼里的笑精?至于一门心思考研的人,有几个是真心想搞科研的,无非就是害了钱精罢了!”

  我拍着手笑道,“妙,妙!这可说的太好了。”

  李鹏接口抱怨道,“现在研究生在学校里走路都趾高气扬的,要是屁股后面长条尾巴,出来那还不翘上天?”

  孙超然也说,“昨天我去校南的玉米试验田拍照,那地里杂草横生,到处都是螟虫,叶片被啃得稀烂。结果一位研究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长得黑不溜秋,身高刚过我的肩膀,跟个矮冬瓜似的,朝我不停嚷嚷来这里干什么,取样经过他导师同意了么?吹胡瞪眼的,真是笑话,谁稀罕他那块破田!”

  我宽慰他道,“这群研究生都是读书读傻了的,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平日里在导师米啊年大气不敢喘一口,就憋着气在我们大学生面前装。”

  孙超然撩起袖口,恶狠狠的说,“当时我都想揍他了,死黑秃子!”

  李鹏道,“研究生是可恶可笑,还有考研的呆子就更让人气了。”

  “怎么了?”我们三人兴致勃勃的问着。

  “前几天我去图书馆借小说看,到了二楼时,看到一堆学生指着一张桌子上的男的,在那里议论纷纷,说他前两年就毕业了,还待在这里跟本校生抢位置,真不懂他是要脸不要。我看他这冷天还趿着双拖鞋,穿了件发白的衬衫,胡子拉渣,清水鼻涕一擤一落的。尤其是头发乱蓬蓬,上面亮得都能榨出油来。我想这傻子考了两年研不中,还在这里苦个什么劲头,趁早卷铺盖子滚蛋吧,省得再丢人现眼。”

  我皱着眉道,“往届生霸占着本校生的位置,长此以往,那我们还交个屁的学费啊,这人真有够不要脸。”

  不过在李鹏说道那考研呆子现在还穿着拖鞋的时,不知怎的,我忽然灵机一动,心里隐约有个想法,要把表哥的鞋推销给那人,然后我再从中捞一笔。可是一想到李鹏描述的那一副穷酸样,我估摸着又悄悄放弃了。

  跟他们笑谈了一个多小时后,我顺着台阶下了楼,刚到底层时便接了吴甫打来的电话,他已经决定买鞋了,但对于价格还是颇有微词。我边走边聊,回到宿舍才说定是五千四百块。

  我想着少了六百块,一顿请客的钱,亏是亏了点,但也不错了。

  下午时吴甫将钱汇了过来,而鞋子是从我哥那里发过去的,不日便会到他手上。我抓着手机,看了几遍微信上面的转账金额,高兴的在床上滚了两转,嘴贴上屏幕又亲了亲。然后,我才躺在床上继续追番了。不过看到广告处,我还是会打开微信的页面,美滋滋的享受着那一串数字。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雄心勃勃想要推销更多的鞋子。这样剩余的钱就不只是用于还鞋子的欠款了,还能够置办上好的衣物,甚至是出国游——我久想去美国长长见识,奈何家中条件不允。

  但接下来现实的水狠狠浇了我一头,在后来的一个星期里,在我雄心万丈的努力下,竟然没有一双鞋子卖出去了。好多位同学都以价格和美观度拒绝了,有的是自称家里的存货够用了。

  嗨,难道他们平时不买高档鞋子的么?在我的认识里,有不少大学生花钱可是阔绰得很啊。说白了,估计是看不上这种强制性的熟人推销吧,好像总觉得我是去占他们便宜似的,实际上,这根本就是双赢好么?双赢!

  我咂咂嘴,整日在学校里游荡着,将范围从熟人圈扩散出去,希望能看到谁脚下的鞋子旧了破了坏了,而后立即迎上去,向他推荐自己物美价廉的鞋子。

  不过说来也怪,我又连着在校园里逛了几天,发现几乎每个人的鞋子都是光鲜亮丽的,有那么几点泥垢已经算是了不得了。我回忆我自己的情况,好像大多数时候也是鞋子穿得不拖不垮就直接扔了换新的,大概也跟现在鞋子质量提升有关,再不是古代的草履木屐了。还有很多大学生平时都窝在宿舍,不是谁都像吴甫有那个闲工夫,一高兴就去球场打个半天的球,能穿坏个什么东西。

  我越想越消沉,仿佛眼前出现了条漫长的黑路,还在无尽的延伸。我朝着人海唉声叹气,现在的年轻人想赚个钱,怎么就这么难呢?

  就在这时,旁边有个人在按车铃,我抬头看到个脸色蜡黄、胡子拉渣的男的,半秃着脑袋,使劲踩着辆共享单车,嘴里絮絮的念叨个不停,好像是“同学借过”。他的嗓音很低沉,话如同从喉咙里直接发出来的。

  我吓了一跳,起先以为他是老师,后来看到车篮背包里漏出“考研真题”几个字,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位考研生。

  他噼里啪啦一顿拍铃,然后分秒必争的,匆匆骑过去了。我看着又诧异又好笑,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秃成这副模样,还算个正常人么?可见书读多了,人变得聪不聪明不清楚,但身体大差不差一定会受到摧残,心里估摸考研的可怕,将来还是早早毕业回到家乡小县城,托父母的关系找个安安稳稳的工作才是正道。想这么皓首穷经的埋首苦读,到后来沦落成这惨样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想到一半,我的思绪就被那考研生的鞋子吸引住了。——那是双旧到泛黄的老破球鞋,上面满是陈年积攒的污垢尘埃,让人不由得想起周星驰《少林足球》中的画面。

  我上身猛地一哆嗦,心里仿佛被擦出火花,走路带风似的,急忙尾随到了图书馆。不过那人大概深受中国寸阴寸金的勤勉思想熏陶,锁上车后几乎是连奔带跑的冲进了图书馆中。于是,我也不得不加快步伐,赶了上去。这让平时习惯于优哉游哉散步的我,感到很不适应。自从上了大学,看到别人快步而行已经大为不解了,若是小跑,则更是惊怪之非常,倘遇见用跑的,不是尿急,便是脑子有病了。

  时值正午,图书馆内空空荡荡,人语寥寥,但到处的桌椅上都放满了背包和书籍,似乎在宣示着主权。那人走到自习室的中央,皱着眉头四处张眼巴望,终于在最右边摆拖把的地方看到了张破木桌子。他走上去后,就着衣袖将桌面的脏水揩开,又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屑,便坐下开始写题目了。第一道题大约就很难,他盘算几时,急得抓耳挠腮,脸色也逐渐发白,像极了便秘的病人。

  我当时的注意力全在他的鞋子上,满腹都在想推销的事情,后来才慢慢转到了脸面。看他的气色实在太差,我想还是权且等等,待他解完题,心情不那么焦躁再来。于是我便挑了个位置,坐下来玩手机了。

  内容当然还是追番刷剧,我趁着间隙的时候抬头瞅了他几眼。可他的脸色依旧很阴沉,蒙上了一层阴影,两瓣嘴唇不时上下开合,似乎在自顾自念叨什么。我快撑不住笑出声了,原来他不是遇到了难题,而是自始至终刷题都是这副神态。

  算了,不管了,平常心吧。我如此想着,亦步亦趋的靠近他。虽然步步都在前进,但总想要慢一些好,我还没有酝酿好词汇,把握好语气。

  但他的听力倒是很敏锐,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双腿弹簧似的,立即腾地站了起来,朝着我说道,“同学,这里你要用么?”

  我猝不及防,连忙用手势示意他坐下来,“不啊,你先占下的的,你自己用吧。”

  “你可以坐,我是毕业生……”

  他伸手想要去拿习题册、书本,但被我拦住了。我跟他反复说自己不是过来学习的,不需要占什么位子,他听了后才稍稍心安,犹豫着坐下了。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想着也太巧了,居然还能碰到毕业生。这些个被在校生,尤其是应届考研生称之为“蛀虫”的家伙。

  这人倒是很明事理,没有像其它毕业生那样蛮横的占着位子。我从书本的封面处瞧到了他的名字冯生,同时也闻到了一股酸臭的汗味儿,从他的咯吱窝散发出来,如同一盘隔了几天的剩菜,直冲鼻呛肺,令人作呕。恐怕这家伙为了备战几个月后的考研,连澡也顾不得洗几次了。

  我盯着他的破鞋愣神,心中反反复复的犹豫,最后哽着喉咙,问了一句,“嘿,同学,你要买一双新鞋么?”

  冯生停下了笔,抬起头望望我,有点失神的说,“不了,谢谢。”

  他果然还是这么说了,不过我坚信一位穿着如此破烂球鞋的人,无论他多么穷多么节俭乃至于吝啬,都不会拒绝一双新鞋的。何况一直找不到买鞋子的人,所幸我就直接将它定为潜在客户,在接下来的几天中,继续软磨硬泡了。

  名牌鞋是没有门路的。我从表哥的库存里拿了双五百多的国产鞋,给他打了八五折,以四百多一点的价格放到他的面前。这回他看了后没有立即把眼睛移开,而是先舔了舔嘴唇,苦笑着说,“真不用了。”

  这时候他蜷起小腿,把自己的鞋子收到了椅子底下,埋下头接着做题了。但他始终在咬笔头,苦心冥想着,似乎是遇到了难题。

  可我就纳闷了,又气又恼,连四百块钱的鞋子都买不起的穷人,为何还要考研,不如去要饭吧。明明几顿饭就能省出来的钱,怎么还要节俭到如此病态的地步?我越想越来气,这些人宁愿穿破鞋也不愿意换新鞋,就是对生活没有追求,对未来没有希望嘛。这种人不仅是物质上的困窘了,连精神上都已然贫乏至极。一时穷酸,一辈子穷酸。

  而这时,我侧眼瞥见了他书包里的两袋方便面。我随之全身一震,难道他是每天都吃方便面不成,真的穷到这种地步了么?难道他真的是那种电视上贫困山区里才出现的穷人,一双鞋子都去了他一个月的伙食费?

  冯生低下脑袋,耸搭着一语不发,或许是他太穷了,讨价还价也怕说个让人笑掉大牙的价钱。

  我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攥紧拳头,但却有些迷茫的看着眼前这人,我觉得我输了。整个人差不多都要散架般的倒在地下。可不知怎的,背后一股力量突然袭来,又让我不服输了,我挺着胸膛,咬着牙发狠道,“三百!”

  这是我在表哥那儿的进价,也是最后的底价。到了最后,我似乎连赚钱也忘了,只任性的想着他能买下鞋子来。

  他猛地扬起头来,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嘴唇发抖着说,“真,真的?”

  冯生的嗓门突然扯大了,半个图书馆的人都能清楚的听到。有不少人还在偷偷的笑着。

  第二天我早早就到了图书馆,拿着一双新鞋去找了冯生。他看到上面有条带勾子的标志,叹了口气,再没有看一眼便付了钱,——是两张一百和一叠皱巴巴的票子,上头尽是折横。我希望能够手机转账,因为现在我几乎不用现金,嫌太麻烦。但瞧着他面色难堪得紧,像是为了花出去这小几百块钱而心疼如割,我生怕他反悔,赶紧不生不息的溜了。

  又过了几天,我仍旧想要去图书馆找其他人推销鞋子。可是再没有看见过冯生。他大概是有事吧,可是考研生能有什么事情。也或许是骑自行车太快,摔在了马路上吧,现在的考研生抢一个图书馆的座位,那都争分斗秒,豁出了命了。

  可我也不担心,毕竟这人已经不再是我的潜在客户了,他的去留都与我无关了。连续四五天不来,我便已经忘记这个人了。倒是吴甫,这两天又买了我一双鞋子,还让我看着进得新货,真值得我多想!果然是富人的钱好挣,从穷人的身上拔一根毛,那可比登天还难呢,富人就只管一把把的捋便成了。

  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在宿舍里听到了楼下有人尖声高喊我的名字。我头伸出窗外张望,却看见一位穿着花衬衫,左手叉着腰右手按住电瓶车把的黄脸老妇女,在那边一句一喊的叫着,嘴里还絮絮叨叨的在数落我的不是。

  “这是你妈来了么?”舍友嬉笑着问。

  我白了他一眼,“我家里人从来不骑电瓶车。”

  下了楼,老妇女从车篮里取出了一双鞋,急吼吼的冲上来,指着我的鼻子,吐沫飞溅,“是你这小兔崽子吧,把我家娃儿的钱骗了去买鞋,买了这破烂玩意儿。”说着一把将鞋子掼在地上,“你的心也太黑了吧,赚我们穷人家这点辛苦钱。我们两口子辛辛苦苦供娃子考研,家里省吃俭用的,连肉都不敢多打,结果你倒好,一次性就骗了我们几百块。”

  我瞅了眼鞋子后面脱落的脚跟,有些畏缩道,“好买好卖嘛,我们那是正当交易。”

  “什么正当交易,就是骗钱。你退不退钱,不退我拽着你去校长那说理去!”

  我听完冷笑,你这乡下来的土帽儿,校长才没有功夫陪你唠嗑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呢。但看到周围的学生都好奇的聚过来,朝着我和那妇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时候,我便站不住了,想着自己往日的光辉形象,可不能被这老妇人拖下去。于是硬着头皮道,“行吧,这次算我倒霉。我二百块钱退给你吧。”

  “两百块?”老妇女气愤至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双鞋原价五百,你二百块就想打发了?你这欺负老实人不是?”她看见旁边围得人多了,胆子也壮了不少,像是腰被撑住似的,叫道,“就你这质量的破鞋,还是原价退货,五百!”

  “阿姨!”我跳起来说,“这鞋子就是三百块钱底价卖的,我没挣钱,就是看他穷,便宜给他一双了。”想起来,我真应该铁石心肠些,就不要干假仁假义的事情。现在不光是钱没赚到,还惹了一身骚。

  “啊哟,无奸不商,你小伙子现在给我玩这一套啊!”她抓起鞋子,四处展示道,“大家看看哦,这明码标价的五百钱,也想赖掉不成?”手一夺,想要拎着我的领口,“走,跟我去见校长。”

  周围几位认识我的同学看不下去了,好说歹说的把她给劝了下来,让我认个晦气,花钱息事宁人吧。这点儿口水官司越说越破,最后都是腌臜了自己。

  我不甘心自己的钱就这么白花花的漂了,忍不住又同她吵了几嘴。后来连保安也来了,朝着这里张望,那老妇女瞅着情况不对,揣着四百块钱骂骂咧咧的骑车跑了。

  就在那老妇女走后不久,吴甫也来了。他带着两个鞋盒,说是质量全都有问题,穿了不到半个月就都坏了,我涨红脸说,“不可能,我表哥的进货渠道不可能有问题。”但是吴甫不依不饶非要退款。一问之下,我才知道,他买了我的两双鞋子,然后转手又加价卖给了别人。现在人家气急败坏的来找他退款,说这都是劣质的仿造鞋,价值不超过一两百。

  我心凉了一大截,但还是一口咬定这是正品鞋。我们两人越吵越凶,吹鼻子瞪眼,之后扭打在了一块,在地上手脚缠绕,滚成个团子。还是宿管阿姨惊慌失措的叫来保安,这才把我们勉强给分开。

  后来,我的钱是全退回去了,可是我和吴甫的友谊也破碎殆尽了。

  往后在私下里,我喊他傻子,他骂我疯子;我骂他脑残,他骂我弱智。我俩各自向旁人打听对方是怎么骂自己的,然后想方设法的用更歹毒的话回敬过去。

  就是这样,日子才一天天的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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