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兰糕

  “少爷,我说要不咱们回去吧?”

  “说什么丧气话,跟你说少爷我这马上就要功成了,别给我添乱听见没有!”

  “是,是”

  我唯唯诺诺地点着头,手中端着彩儿小姐最喜欢的秋兰糕,勉强跟上少爷的步伐。

  说来我倒不是怕劳累,而是彩儿小姐实在脾气爆得很,这十年来每次去献上殷勤,无一不是被打了回来,最可恨的是每次少爷都把我推在了前面挡箭,简直毫无人性。

  看着前面一袭白衣、大步流星走着的少爷,我不禁陷入沉思,这十年来的造访,换来的好像只有我的新伤换旧伤而已。

  “快点啊,你看你这个德行,是你的尊严重要还是少爷我的幸福重要?”

  当然是彩儿小姐比较重要,我在心中默默想到。

  林府的路熟的不能再熟,毕竟已经被我和少爷踏了无数遍,叩门,转过前院的回廊,直奔后面厢房而去,少爷好像黄鼠狼进了鸡窝,毛手毛脚夺过了我手中的秋兰糕,溜进了厢房。

  趁着彩儿小姐还没发火,我蹲在了门外,闻了闻手上的余香。

  秋兰糕是秀关人家的最爱,兰花栽至后院,秋日天寒之时再挪到室内,温水热土,悉心培护,至霜降之时再次放到外面,秋霜落蕊,取而为糕。

  制作的不易,不仅是普通人家做不起,就连很多大户也懒得耗费功夫。

  不过少爷还是有些恒心的,尽管彩儿小姐一遍一遍地打骂他,让他滚蛋,少爷还是坚持每年让张姨娘做好,再亲自送过来。

  “四方,灵运又来看彩儿了?”

  一个略显沉重的声音响起,我赶紧起身,看到是林老爷后,连忙跪下行礼,回道,

  “林老爷,少爷,少爷说这几日天凉,下人来来回回跑起来多受罪,便没叫人通报,实在是冒犯了……“

  “无妨无妨”

  林老爷摆了摆手,眉宇间却还是掩饰不掉那一份疲惫的神色。

  “四方,我问你,你觉得灵运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呢?”

  林老爷站立到了我的旁边,一边朝着厢房中望了望,一边又将目光收回。

  我摸了摸脸上曾经有着伤痕的地方,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眼前当朝的四品大员,恐怕也只有在面对自己的爱女时才这样病急乱投医吧。

  林老爷没有在意我是否回答,他的注意力全然在厢房内,而我则更加警惕着里面的声响,于是我俩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不过我丝毫不会怀疑等一会里面响起暴躁的声音后,林老爷会把我推到前面挡住彩儿小姐的一切投掷物。

  奇怪的是,少爷今天在里面待了很久,却迟迟没有传来吵闹的声音。

  须臾,少爷终于还是出来了,见到林老爷,少爷的脸上还是泛起了一丝局促,拱手说道,

  “林叔,灵运失礼了。”

  “到今岁,已经整十年了吧,灵运,你这是何苦呢?”

  林老爷捋着胡子,摇头叹息道。

  少爷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露出了苦笑,不过里面却传来了一声传唤,

  “四方,小姐让你进来,快些。”

  听这声音我就认得,是彩儿小姐的丫鬟,玉儿,我看了看林老爷和少爷,他们点了点头,我才敢进了厢房,取回装秋兰糕的盒子。

  “回去替我给你爹问个好,另外明年的会试,你要好好准备,我可不会给你开后门的。”

  林老爷一脸严肃地说道。

  少爷恭敬地行了几个礼,恋恋不舍地出了府门,半路上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少爷,彩儿小姐今天怎么没有发脾气?”

  少爷转过头笑道,“难道你不应该开心么?”

  “这个,我,我是应该开心,可是……”

  “可是,你担心她已经没力气骂我了是么?”

  我没有应声,不过在心里我已经默默点头,刚刚进入厢房,向床榻上瞟了一眼,彩儿小姐被裹着的柔弱身形隐约可见,只是被床前的帘子遮挡了起来。

  记得以前陪少爷来的时候,彩儿小姐还能下了床,拖着长裙对少爷又打又骂,一双小脚跑不快,却更显得娇美可爱。

  这般想着,不觉已经回到了府上,离老远已经看到老夫人却在门口等候着。

  “运儿,今日左中郎来访,正和你爹在正堂论政事,你且去行个礼,顺便,见一见左中郎的千金。”

  “娘,又是想结姻的?”

  少爷无奈地问道。

  “你这孩子,便是见一见认识下罢了,有多勉强了你?”

  少爷讪讪一笑进了门,我连忙跟紧。

  朝中的官员来往的很多,不过对于我这个小仆人来说是一个也不认得,不,林老爷我也认得。除此之外来府上的都是生面孔,除了议事的,其实更多是看中了少爷,毕竟少爷的才华与身家在京中也是小有名气。

  堂上的那位戴着官帽,留着两撇小胡子,兴致勃勃地与老爷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少爷上厅,立刻展开了笑颜说道,

  “谢兄,这便是灵运了吧?”

  老爷呵呵一笑说道,

  “这正是小儿。灵运,还不向你左叔叔行礼?”

  少爷恭敬地鞠了一礼,人模狗样地站在了一旁,不过我在他身后,还是能看出他在努力憋笑,因为左大人那一动一动的两撇小胡子,实在让人想放把火烧了。

  “灵运,早听闻你大器早成,文采斐然,《安业论》一篇,修世安命之意溢于肌理,可不像是年轻人写出来的啊!”

  “左叔叔过奖了,国家大事非灵运可言,只在私下蘸墨顽顽罢了,不敢承誉,不敢承誉。”

  少爷在装样子这方面向来很有天分,只要不是在自己的书房,对谁都是一副谦恭的样子。

  “不过小女所知,京中人人传称谢灵运不世之文才,连陛下也多次称道,可谢先生从不仕出,却不知是何缘故了。”

  声来处,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看了一眼少爷,随后也上前行了一礼。

  “小女灵珊,方才因迷了庭前的丛兰,冒昧请父亲先行,独自留下观看许久,谢叔叔恕罪了。”

  ”哎呀,原来是令爱,你看看老左,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老爷憨笑着起了身,眼前的女子则是袅袅起身,回身坐下还不忘冲着少爷眨了眨眼。

  一举一动都是这么优雅闺秀,我不由得已经看呆,却没意识到一记爆栗已经赏到了我的头上。

  少爷的眼中透着三个字,没出息。

  “左妹妹,没想到你对我文章的评价这么高,实在是过奖了。”

  左灵珊回以一笑,不过言语上依旧是不依不饶。

  “不过,谢哥哥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少爷丝毫不慌,说道,

  “其实我明年也要参加会试,可做官非我愿。既然妹妹喜欢我的文章,不若到书房一叙,而且想必妹妹也是腹有文才,讨论一番,必会相得益彰。”

  这下左灵珊终于有些羞红了脸,她看向了左中郎,可没想到自个的老爹并没有阻拦之意,还显得颇为开心。

  “去便去,想来入谢才子的书房也是一般人不可求的,烦哥哥引路了。”

  “不敢不敢。”

  没想到这么快,少爷就把左小姐拿下了。

  “少爷,四方在外面把风怎么样?”

  我格外机灵地问道,可没想到还是换来一记爆栗。

  “把你个头,当导游去!”

  “是”

  “左小姐,这里便是少爷平时做课业和写书法的地方,桌上堆积很多少爷平时作的诗赋,不过其实都是在外面闲吟的,令四方记下来然后誊写装给老爷看的,还有……”

  看到少爷脸都绿了,我不敢再说下去,不过左灵珊在一旁已经笑弯了腰。

  我转到里面,刚要介绍柜上的藏书,回头却见到了香艳的一幕。

  只见左灵珊轻轻走到少爷一旁,附到少爷的耳边,而她娇嫩的小脸,也快贴到少爷脸上了。

  “哥哥应该知道我爹来的意思”

  少爷点了点头,

  “既如此,哥哥又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妹妹应当清楚,”

  只见少爷一把捏住了左灵珊的纤细后腰,引得左灵珊发出一声惊呼,脸上瞬间飞满了红霞。

  我已经知趣地退到了屏风之后,不过透过屏风,两人贴近的身影依旧隐约可见。

  “听闻左府专有一兰园,内有当今兰中的仙品——血兰一株,我想借此为信物,妹妹若肯舍,我的诗,从此只为你一人赋。”

  说完,少爷又将怀中的俏佳人轻轻推起。

  那日左中郎携女回京,在府门前,左灵珊频频回眸,不舍之意,尽收眼底。

  我其实很为少爷高兴,少爷封闭了自己十年,十年来为了彩儿小姐,不仕出,不沾情,最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过得毫不上进。

  “少爷,这是左小姐的信,老爷让我送来。”

  月挂中天,后庭显得静谧而又冷凄。

  少爷接过信纸,却放在了一旁。

  对着月,他信口吟道,

  “落月风萧尽,扶香常断魂。”

  “少爷,要记下来吗?”

  “不必了。”

  少爷摆了摆手,他侧卧在回廊上,身形显得有些颓唐。

  “少爷”

  “嗯?”

  “彩儿小姐的病是不是医不得了?”

  我惴惴地问道。

  “十年了,医得医不得,都要有个了结啊。”

  说完这句话,少爷的身形仿佛又落了几分,不禁让我想起几年前,我和少爷还都是孩子的时候。

  少爷七岁便可赋诗,不过恐怕没有人知道,他写的第一首诗,是为了林彩儿。

  彩儿小姐初来府上,那时少爷虽然被大人们称赞早慧,不过相比之下,彩儿小姐则更是古灵精怪,前厅几个老爷轮流提问典故,少爷对答如流,正暗自得意之时,彩儿小姐跳到堂前,

  “谢灵运,我问你,‘秋兰初寄’是何典故?”

  饱读了诗书的少爷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地朝我问道,

  “四方,你可记得这是甚么典故?”

  那次失败的回答仿佛为我后来每次去林府挨打做好了铺垫,也让少爷对这个小女孩有些另眼相看。

  “你告诉我吧彩儿,我把爹爹的玉牌送给你怎么样?”

  彩儿小姐摇了摇头。

  “那我把娘的首饰给你一件,好不好?”

  彩儿还是摇了摇头。

  “那我为你写首诗吧。”

  彩儿没有料到少爷来这么一手,慌乱中还来不及拒绝,一首情诗便从少爷嘴里脱口而出。

  “倩然天仙子,赠爱谢家池。秋兰初寄日,岳母还家时。”

  我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奉少爷之名还是绞尽脑汁记了下来,时至今日一字不差。

  而彩儿看着洋洋得意的少爷,小小的脸已羞愤得涨红,她狠狠地瞪了少爷一眼,随后便赶紧跑开了。

  “少爷,你怎么知道秋兰糕是彩儿娘寄送给彩儿的?”

  “哼,我早已买通了玉儿,兵法云,知己知彼才能一举得胜啊!”

  不过少爷的笑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没过几天,老爷传唤我去叫少爷出门,因为林老爷的爱妻,彩儿的娘亲,病逝了。

  那一天是我见过少爷最紧张的时候,他一路磕磕绊绊跑到林府,那时林府中早已满是亲属邻友,少爷疯了一般冲进人群,看到了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彩儿。

  彩儿还太小,远远地看去柔若无比,身上着丧服,转过身来,眼中噙满了圆滚的泪珠。见到少爷时更是像见到了救星一般。

  少爷执意陪彩儿一同跪着,老爷来劝解也全然无用,只好由着他去。那天晚上彩儿靠在少爷的肩头,哭成了个泪人,说不出一句话,而少爷低着头也只说了一句话,

  “以后我会代你娘,让你每年都能吃到秋兰糕,这样你就知道你娘没有离开了。”

  “四方,你在想什么?”

  “啊?”

  我突然晃了神,竟没有注意少爷喊了我好几声。

  “少爷,四方是在想彩儿小姐也许会好的,不过,少爷真的打算和左灵珊在一起了吗?”

  少爷转过脸来,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不知怎的,这苦味仿佛能生生将人刺穿。

  “那不过是为了换取左府的珍藏血兰,因为这东西才能救彩儿的命。”

  “这,少爷,你,你怎么确定,你怎么知道……”

  “伯母当年远走,乃是为了寻找灼兰压制彩儿体内的寒气,做成了秋兰糕只是不想告诉彩儿她有不足之症。她更想寻找的,是一株血兰,因为伯母比任何人都了解她遗留给彩儿的病症,只是功至半途,伯母也终于病倒,而灼兰至今也早已绝种了。“

  听着这背后的隐秘,我满是惊诧,原来彩儿的娘亲,是这样离去的。

  “所以彩儿小姐的身体才每况愈下,现在恐怕……”

  “没错,现在已是膏肓了。这十年来我假秋兰糕为引,内里辅以四处求来的烈菊、火梅,不过是堪堪拖延罢了。直至昨年,得知左中郎府上藏有一株血兰,这才于京中写下《安业赋》,命人专传与左府,令左府众人知我谢灵运之名。”

  “少爷,这血兰难道不能求得?四方愿和少爷去跪求,同为朝中大员,老爷的面子,还有林老爷的面子,都换不回一株血兰吗?”

  我跪倒在地,苦苦问道。

  “四方啊,你还是太天真了啊。”

  少爷看向了月轮,一脸不甘地说道,

  “左中郎与钱中郎同为御书中丞候选,这个时候左中郎若能招我为婿,讨圣上欢喜,我谢灵运之名传遍京师,他左中丞之位亦能稳坐无遽。而若仅仅是口头上的支持,对于这些人来说,连狗屁都不是。”

  这是我见过最不苟言笑的少爷,十年来,他在所有人眼里是那么玩世不恭,可在这个凄寒的夜里,他却显得如此无助。

  一阵寒风吹过,少爷的黑发披散起来,整个人像一截枯木,不复往日的伶俐。

  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混着寒意,仿佛是这长夜最后的悲风。

  “十年来,彩儿频频将我推开,她的病症再也掩盖不住,她知道无法与我厮守,还不如各自放下。只是我比谁都清楚,我放不下,她也放不下……”

  那一夜少爷说了很多,好像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尽了,我看着少爷,也流下了很多呆子一般的泪水。

  元月,少爷大婚,那日谢府人声鼎沸,一片喜庆,左灵珊秀眸香肩,凤佩红裙,娇羞地入了洞房。

  我按照少爷的吩咐,端着血红的秋兰糕,蹑手蹑脚进了林府,厢房内,彩儿小姐勉强靠在了床边,脸色不复往日的灵气,只有露出的一丝笑容,让我还能记起那个追着少爷打闹的小姑娘。

  她就是那样笑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双小脚搭在了床边,整个人只是对着我手中的盒子,痴痴地笑着。

  笑着笑着,突然有泪流了下来,她只顾着笑,没有注意泪珠滚落,开口说道,

  “他终于成婚了么?”

  “小姐,少爷他……他要我亲眼看到你吃完,以后,少爷说不会再来烦你了。”

  彩儿终于撑不住脸上的笑容,意识到了脸颊的湿润,迅速抬手拭了去,一瞬间的慌乱,好似多年前,少爷捉弄她的无措。

  那份无措,也还带着欢喜吧。

  忍住了喉头的翻涌,直到离开了林府,我始终没能把这一切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即便是说了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好在她吃了下去,少爷的苦心没有白费。

  多年以后,我陪着少爷再回秀关,风尘仆仆,经过了林府的时候,少爷却还是忍不住下了轿。

  府门已经紧闭,门漆几乎落尽,看得出自林老爷递了辞呈后,早已举家搬走了。

  “那老人家,我问你,这户人家搬去哪了?”

  少爷走上前去,询问一个老叫花子,远远地,华贵的官服已让他看晃了眼。

  “林大老爷啊,他们早已搬到江南去了,自从丧了女儿,林老爷心灰意冷,早就不当官了。”

  少爷惊得翻了白眼,大叫一声,直直地昏死了过去,我赶紧带着手下上前扶住,少爷灰白的脸上,已经沁出了一滩冷汗。

  我心中骤然一紧,将少爷送回府上,老爷夫人都手忙脚乱,终于将少爷弄醒,却只见他双目无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连续两日不吃不喝,少爷在第三日说出了第一句话,

  “四方,去寻玉儿。”

  一年又余,在一个叫兰乡的地方,我见到了已为人妇的玉儿,我用她丈夫和儿子的命假意相逼,终于得知真相。

  那天晚上彩儿确实吃了秋兰糕,只是血兰,从来就不能根治她的病症,这个方子,是她令玉儿传给少爷听的,而那株血兰,也是彩儿亲手送给左灵珊的。

  少爷十年的陪伴,她全看在眼里,原来,她早已想到少爷前面去了啊。

  压抑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泉涌出来,那天在彩儿的坟前,我哭了个痛快,只是这些话,再也没机会讲给少爷听了……

扫一扫手机访问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