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云和俏枝是对好朋友，刚上班时合租，那叫拼房。后来在网上找了个车主顺路，她们拼车。现在都结婚了，房子买在相邻的两个小区，都是婆婆帮带孩子。似乎女人到了这个年龄，话题都是孩子和瘦身，对老公都不满，跟婆婆都合不来。共同语言太多，友谊不减反增。俩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小云说她实在受不了强势的婆婆，让她回去了。家里请了个保姆，只管接孩子加做一顿晚餐，一个月两千五百块钱。俏枝很羡慕她，她也烦婆婆，但是没能耐叫她走。她公公去世得早，她现在住的房子还是婆婆卖了老房子给两口子付的首付，她能让婆婆上哪儿去呢。没过多长时间，婆婆有次晒被子摔了跤。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摔，骨折了。医院要请看护，家里要是再请个保姆，请不起。俏枝便找小云：能不能咱俩拼个保姆？我再出一千块钱，反正俩孩子都在一个学校上课，一块儿领回来就行了，在你家吃个晚饭。小云觉得行，跟保姆一商量，保姆也能接受。反正她白天在别处干钟点工，每天晚上都要往这边跑，多带一个小孩无所谓。2，俏枝的婆婆腿得做手术，做手术前全面检查身体，突然查出心脏血栓。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时看起来没事儿，万一血栓堵在哪儿了，形成心肌梗塞什么的都说不定。医生说她腿好以后也不能再干家务活，孩子也不能带了，还要避免让老人激动，生气，云云。在俏枝听来，就是要把婆婆当瓷菩萨供起来呗。本来俏枝和小云商量的拼保姆只拼三个月，这下得永远拼下去了。她简单把这事儿跟小云说了一下，小云没反驳。但是挂了电话，小云觉得不公平。以前你说拼三个月那是你家有突发情况我们全当帮忙的，现在你要一直拼下去，得出跟我们一样的钱吧？但俏枝自己不说，小云也不知道怎么说。过了几天小云到医院去看俏枝的婆婆，很自然地说到孩子接送的事上。小云说自家保姆很细心，只要走上马路沿儿，马上牵上俩孩子的手，安全问题叫他们完全放心。保姆还会炸鸡翅，做得跟肯德基一模一样，俩孩子都爱吃。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给对方一点时间思考她们家出的成本。但是俏枝和她老公完全没听出来，她老公叫她哪天也去跟人家保姆学学手艺，她做的饭全家人都不想吃。小云又说，自家保姆哪儿哪儿都好，对小孩也有耐心，就是长本事了，嫌钱少。俏枝的婆婆大叫，就接个孩子一个月三千五还嫌少呐？！我当了几十年的小学老师，我教出的孩子有多少考上清华北大甚至海外留学，我现在退休金不也才三千多块钱么！俏枝赶紧安慰她别激动别激动，对心脏不好。小云站边儿上，十分尴尬。我错了吗？我也没哪儿做错呀？要是把老太太气出个三长两短来，我是不是还得赔医药费呢？最后她只好说，孩子的事儿请他们放心，他们两口子这么忙，晚一点去她家接孩子也没问题，晚上让孩子在她家睡也没关系。俏枝一家隆重道谢，把她送到电梯口。俏枝走后，小云真想扇自己的脸。本来是去暗示拼保姆这事儿不公平，结果又给自己揽了更多事儿。3，俏枝觉得小云这一趟来，非常给自己长脸。她老公总是说她，人笨、脑子笨、脾气还坏，像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朋友。俏枝扬眉吐气了一把，看吧，我还是有朋友的，这才是真朋友，仗义，你哪个哥们儿能做到这样？她老公说，小云是挺够可以的，咱孩子天天在她家吃晚饭也是开销，咱给她补点钱吧。俏枝说，补钱给她，她绝对不会要。婆婆也说，保姆是她请的，接送咱家孩子，只是捎带，没必要补钱。但俏枝心里知道，这情，还是得补。怎么样在家人面前又有面子，又能巧妙地让这事儿平衡呢？俏枝觉得，等过年的时候，给小云儿子封个三千的大红包就成，她拿自己的私房钱封。这样双方的情都在了，明面儿上的交易有人情味，私下里的交往更有人情味，挺好。4，小云不是俏枝肚子里的虫，她不知道俏枝有啥打算，只是她目前的行为让她很不痛快。摆明着剥削啊，她欠她啥了，凭什么叫她剥削？小云的男人对这事儿也不爽。两口子嘀嘀咕咕的，保姆听到了，更是在里面加油添醋，说俏枝家儿子一点都不听话，比小云的儿子难带两倍，走路上还老要吃的，见到吃的玩的就走不动路。她一个人，得拉扯俩孩子，一会儿一个跑前面去了，一会儿一个跑人家店里去了，多带一个娃，注意力就得分散出去一半，不光小云一家吃亏，她体力也吃亏。保姆说后悔了多要那一千块钱帮俏枝。小云的男人说，要不然就跟俏枝直说了吧。小云说，哪能直说呢，她说不出口。先这么着吧，等过段时间看情况她再旁敲侧击一次。但保姆心里有数了。原来俩人并不合。5，保姆对俩孩子开始明显不一样。俏枝儿子说想吃烤肠。保姆说，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看你肥成啥样了！小云孩子说想吃烤肠。保姆说，等下我偷偷给你买，你躲着吃。但小孩怎么会躲呢，小孩最喜欢干的就是撵着去显摆。俏枝的儿子怒了，问保姆为什么不给他买，他要回去告诉他妈。保姆说：“尽管去告，到时候我就说你在学校不好好吃晚饭，看你妈是训你还是训我。”小云和老公听到了，也不吱声，按着保姆给的小票给她报销了。这是对她偏袒的一种默认，在保姆看来，更是鼓励。保姆更加猖獗地偏心。喊小云的儿子洗手，他不洗，保姆好言相劝。喊俏枝的儿子洗手，他不洗，抓过来就把他一双小手杵到龙头下面冲。孩子大叫：烫！保姆说：“哪里烫，一点都不烫！”孩子说：袖子湿了。保姆说：“一会儿就捂干了！”小云也在里面帮腔，说你吃饭不洗手生病了，你妈到时候还怪我，你这么不听话的孩子真是少见。6，俏枝只知道每天孩子回来都不高兴，问他，他也说不囫囵。小孩子嘛，一会儿打架一会儿和好都是正常的，她没太往心里去。天气越来越凉了。俏枝的婆婆做完手术后住了一个月的院，回家养着。眼看离年关越来越近，小云打电话过来说，她准备提前带孩子回老公老家那边去。俏枝说学校还没放寒假呢。小云说，没事儿，给孩子请了一个星期假。俏枝想着他们一家要走，这红包到了出手的时候。算到现在，保姆不过也就帮忙接了俩月，三千块钱说得过去。于是她提前去小云家接儿子，儿子不在，保姆带俩孩子出去买炮仗了。“小区不是不让放炮仗吗？”“假的，摔到地上会响的那种，没火药。”“哦。这俩月，多亏你帮忙，还有你家保姆……”俏枝把红包掏出来说：“但是保姆的钱，没什么必要加，带俩孩子也就值那些。这个，是给孩子的红包，你收着。”小云大惊，连连推辞，这怎么行，我们这样的关系，你搞这些干什么，不能这样。俏枝说，我没明着给保姆加工资，只是觉得钱不能落外人手里，你看这是给孩子的钱……推推搡搡中，俏枝给得实诚，小云有点愧疚。她稍一软下来，钱就塞她手里了。摸着三千左右，弄得小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俏枝还说自家孩子皮，在她家吃吃喝喝，都不得钱买呀。小云尴尬地说，小孩子能吃多少东西，再说都在幼儿园吃过晚饭，回来吃东西也是闹着玩，一个人的饭是做，俩人的还不是一样做。客客气气说话间，保姆忽然打来电话：“云哪，云哪，出大事儿啦！”小云心里咕咚一声：“怎么了？”保姆说她正在付钱，俩孩子跑马路上了，有个车没刹住……小云眼前一黑，保姆接着说，我扑过去抱，咱家的没事儿，俏枝家的，被轧住了……小云刚缓过来一口气，看俏枝坐在旁边，眼前又是一黑。7，俏枝全家都疯了。在交管局看到监控，俩孩子都在路中间，保姆只抱走一个，另一个她伸了一下手，但迅速闪开了。她为什么不同时把俩孩子都抱走？保姆说来不及了，逮到哪个先扑哪个。可俏枝反反复复看那监控，看得心肝肺全部烂完。其实是来得及的，就是手再伸长一丁点的事儿，就是半秒钟的事儿。她在最本能的情况下选择了小云的孩子，选择了保全那个孩子和她自己。就是这样。俏枝的儿子身上十几处骨折，内脏出血。抢救了几天才抢救回来。小云送了五千块钱过来，眼睛红红的，走了。孩子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妈，瓜子儿呢。瓜子儿是小云家儿子。俏枝很生气，这种时候他还在想念他的那个破伙伴。俏枝没好气地说：“不在。”儿子竟然长吁了一口气。俏枝这才觉得不对头。孩子不是盼望他，是怕他。怎么会这样？过两天儿子说话有了点力气，俏枝盘问他，他才说出细细碎碎的琐事：保姆对他不好，小云一家都偏心眼儿，每一个人都吼他，家里吃的东西，都是瓜子儿先吃，吃不完的才有他的份儿。俏枝气得心里咯咯吱吱地响。她后悔自己太忙，太信任小云，对孩子的关心太少。一个女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婆婆，等到把孩子接回来只剩下催——快洗脸快刷牙快睡觉，快快快快快，她哪还有时间跟孩子细细地，慢慢地聊天？俏枝跟丈夫商量了一下，她没说小云的不对，只说这保姆得赔钱。丈夫找了律师，律师说保姆是跟小云家签的劳动合同，跟你们家没有任何协议，告了顶多让她赔个五千八千的，还不及个跑返的钱。俏枝想想，只能算了。她也在儿子住院这段时间，全想明白了。能用钱解决的事，不要欠情，你来我往说是情，其实把事情搞复杂了。今后，必须有恩当场就报，你以为来日方长，人家不这么想。8，俏枝儿子休学一年，身子好后，对那条街恐惧，于是转了幼儿园。她和小云再没有来往。听说小云在外面也委屈得不得了，说是叫自家保姆便宜点给俏枝帮带孩子，结果带出这么个岔子，她还倒送了五千块钱的礼。两家大人结仇，但孩子并不记仇。一天俏枝带儿子上街买东西，远远碰到小云一家跟保姆从小馆子吃饭出来，俏枝儿子居然忘记了所有的事儿，欢天喜地的喊：“瓜子儿！瓜子儿！”俏枝抓住儿子的衣服往后逮了一把。这一把逮得很重，儿子一个趔趄差点栽一跟头。他一脸委屈：“那是瓜子儿！”俏枝说：“你忘了以前人家怎么欺负你的？你忘了你这一身伤怎么来的？”儿子无辜地说：“我听爸爸和奶奶说，不是因为你吗？”“因为我？”“爸爸说是因为你以为你和云阿姨是好朋友，其实她没把你当好朋友。”原来丈夫跟老太太心里也明镜儿似的。俏枝叹了口气：“孩子，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好朋友。你跟瓜子儿更不可能是好朋友。”儿子低着头，去踢路边的花花草草，搞破坏能让孩子转移注意力，却更显出一种无力的悲伤。他每踢一脚，都嘀咕一句：“骗人”。“骗子”。“烦人”。俏枝心里揪着痛，却只能跟在后面把他踢倒的花花草草用脚再扒拉回去，好好一片草坪，折的折，损的损，东倒西歪，一路苍夷。-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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