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泪

  孟秋是第一届免费师范生。她毕业后的第二年冬天,眼看着到寒假,肖棠村的村长去学校把她叫到家接了个电话。孟秋自己的村长打来的,孟爸死了。

  看孟秋呆呆愣愣的,老肖搓搓手,咳嗽一声。她回过头咧咧嘴,想对着村长笑却有泪掉下来。孟秋说不出话,只转身走了。

  村长家离学校也就五百米的距离,孟秋像是走了五万里。干冷的风扯得她步步颤抖。孟秋并非父母亲生,是当年她爸妈生不出孩子抱养的,过了四年四个月她有了弟弟。这四年里妈虽然冷淡,爸给了她无尽宠爱。

  弟弟顽劣,每次闯祸都是她挨打,但孟秋不在意,一来她早慧,听别人说过她是捡来的。再者爸从不打她,偶尔还护上两句,每逢生日爸都送个小礼物给她。孟秋每次都拒绝一番,要拿去给弟弟,只怯生生告诉爸她不要礼物,她喜欢上学。这时候她能看见爸眼里的心疼,心中有小小的得意。

  只是家里余钱不多,有了弟弟精巧的小玩意儿,她的用度就紧张起来。还好,她上初高中时用粮食换餐票,二两的米饭别人吃一顿她吃一天也不是问题。若有了假期,她也会跑出去抓两只青蛙烤着吃。

  可不巧,孟秋上大二的时候,早早不愿上学的弟弟跟着发小去安徽打工,误入传销,期间不知为何,他发小找孟家要四十万,钱没凑齐,弟弟就死在医院里。

  丧事还没办完,孟秋就听自家一个大娘说她克死了弟弟,说当年孟秋把弟弟招来了,现在又把他送走,因为她太过优秀,是十里八乡头个大学生,谁压得过她去?压不过就得走。

  孟秋想回学校,但逢农忙,孟妈又病在床上,只得作罢。孟秋随着爸收麦子。她干活不快,胳膊上的疤就是小时候因为割麦慢孟妈拿镰刀砍下的。弟弟去世,老孟沉默了些,孟妈吵她过分了,老孟就直接出门。

  有天凌晨,孟秋和爸一起去麦地的时候天上还是满天星斗。到了地方,孟秋去拿他手里的镰刀,老孟却突然把她扑倒:“你克死了我儿子你就得再赔我一个!我供你上学你就得报答我!”

  星星很明亮。麦芒扎得她脖子很痒痒。偶尔有一两只小虫子很调皮地从她脸上经过。孟秋不觉得疼,也不反抗。

  妈病得更严重了,爸对她温柔很多。

  老孟割麦速度也慢了,一星期能干完的活儿他拖到三星期。

  终于忙完了!孟秋低下头瞅瞅晒黑的臂膀,双肩不由抖动起来……她回到学校不久就去了门口的小诊所,出来脸色惨白眼睛却亮到发光。

  这年年末,孟妈也随儿子走了。孟秋没有回家。孟秋再没回过家。

  开了春,孟秋给自己买了个手机,诺基亚5130,她早看上这款手机了,淡淡的蓝色和她的心情一样宁静。

  万物复苏。孟秋处中原,她闲时候喜欢站在学校门口往远处看:绿色的大地毯无限无限延伸,稀稀落落的村庄散开倒像是粒粒珠子。偶尔她会有奔跑的欲望,一周有那么两三次孟秋会趁着早起放纵自己,肆意而去。她也想喊两声,但都以笑声代替。

  孟秋好爱这个世界啊!她出个门儿,东家的大婶、西家的老姐姐都能给她捧出大朵的花来。她的办公室也就是她的家,总会有花香。栀子味儿最浓,她放个一两朵就能香上一周。

  有次闲着去县城,孟秋用20块钱买了根笛子,卖她笛子的大爷还送她本书。那19个学生就更喜欢她了,放学也都围着她转。家长们乐得自在,有活儿干活,没活儿就打个小牌。聚在一起聊起孟秋也都是赞不绝口。

  孟秋格外喜欢下雨天,喜欢光着脚丫踩在草地上。她胆子大就是看见蚯蚓、蜗牛之类的也不害怕。夏天的雨最热烈,有雷声来,她还能随着“哈哈”大笑。

  其实,孟秋算不得貌美。个子不高,鼻梁不挺拔,脸圆,颊上还有雀斑,嘴也扁平,只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她喜欢用一方素帕子系头上,衣服大都黑白灰三色,她又爱干净。因而看上去很清爽。

  这天雷雨。孩子们有的带了伞,没伞的就等着家里来接。孟秋脱了鞋撑着伞就在楼下迎家长。说是楼也就两层,楼外没有院墙,二楼西边的小教室是她的办公室也是她的家。

  村长老肖来接孙子时候正瞅见孟秋弯腰挽裤脚,待她站起来,白色短T湿了大片,她也不在意,只招呼他上楼。雨更猛烈些,老肖也想关心孟秋两句,两个人就办公室坐了。经询问,村长才知她收到消息时候孟爸已去世多时,家里只剩她自己,一时心酸起来。老肖刚把手放孟秋肩上,还未出言安慰却突然瞅见门口的小孙子。

  肖大妈冲进教室的时候,孟秋是懵的,直到一巴掌扇下来,她也没明白怎么回事。

  “浪蹄子!巴巴儿滴给你介绍对象你不要,尽想着勾引老头儿!仗着自己是大学生吗?克死了自己老爹来这儿躲你亲娘了?”肖大妈抄起凳子要砸时候被老肖连抱带扯拉出教室。

  孟秋脸色苍白,她想起那个星星明亮的早晨,稍怔片刻又忙冲出去,问两人:“你们说什么?”老肖想开口,肖大妈又一巴掌上来:“我孙子都看见了!看见他摸你!你个贱货!”

  孟秋抖了抖肩,转身回到教室。

  再没人给孟秋花了。她就算不再一直吹《雨碎江南》,也没有孩子肯围着她了。即使偶尔有一个两个,同村有人看见,孩子回家便要挨打。

  冬天村子人多了不少,都赶回来过年。孟秋有点苦恼,随便出个门就有人冲她吹口哨。

  年夜里,孟秋正吃自己煮的火锅,却突然听见门响,老肖拿了烧鸡过来。孟秋没有起身,只吃不吭。老肖熄了手里的烟,叹口气:“小孟,我对不起你,我解释了,可没人觉得小孩子会说谎。我让那个龟孙子说清楚我摸你哪儿了他就哭……”

  老肖见孟秋突然站起来就闭了嘴,他也没敢往里进,只掩了门虚靠着。孟秋伸手拉门,老肖赶紧侧身要出去,却见眼前着灰色大袄的姑娘笑了一下,眼角有泪也有股邪魅,他一口气没顾得上喘眼前却是一抹黑。

  孟秋把灯关了,紧接着又反锁上门。老肖没反应过来却被她双手勾住脖子:“肖叔,我打也挨了,没人理解也忍了,既然如此,我坐实了这罪名免得白受这遭气,啊?”她语调轻轻慢慢,又踮着脚正对他耳朵,再加上年夜饭里的两口小酒和他记忆里湿透了的白短T,老肖瞬间酥了……

  三年服务期的最后半年,孟秋不在学校,老肖找了识字的会计去上课。她再没来过。

  孟秋依然是老师,N市五中。她变美了不少,在化妆品的帮助下,她的鼻梁挺拔,小脸尖尖的,扑闪的大眼睛周围随心情换着棕色或银色的眼影。

  连学生都格外喜欢孟老师一些。懵懂的高中男生,什么都懂什么又都不懂的年纪,宿舍里八个人,四对都争抢着说孟秋是自己的梦中情人。

  孟秋有点意外,有点开心。她很感谢同事珠珠,她教自己化妆还常在工作上提点自己。

  孟秋去赴约时候并不知道珠珠还带上自己的健身教练,但她一点都不介意。孟秋明白自己的圈子实在是小,再者珠珠既然带来了,肯定是亲近的人。三个人,吃了饭又去KTV。包间里孟秋看珠珠痛快喝酒的时候笑出了眼泪:

  “珠珠姐,我可从没这么疯狂过!”

  “小孟秋,你好纯情。”珠珠说着又开了瓶啤酒,给孟秋倒上:“来,尝尝。”

  人生从未如此痛快过。孟秋“咕咚咕咚”往下咽,还没喝完就只顾“呵呵”笑,然后就倒下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孟秋头疼,胃也疼。她翻个身猛弹跳起来:“我艹,你怎么在这儿!”她睁开眼就看见了前一晚的教练躺在自己床边地上。慌忙地又滚好被子,在被窝里摸一把自己,才发现昨晚衣服都在,这才伸出脑袋:“你咋来了?”

  “珠珠姐有人接,嘱咐我送你回来。”教练揉揉眼睛。“哦,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孟秋边洗漱边跟教练絮叨:“喝酒不好玩,再不喝啦。昨晚很痛快啊,今晚我感谢你,请你喝酒,珠珠姐作陪。你去上班吗?可以改天约。哎呀我的形象呦……”

  教练本已走到门边又站住,回头看见满嘴泡沫的孟秋觉得很好笑:“你是在和自己聊天吗?思维这么活跃,和你家里东西一样。”他伸手指指孟秋乱糟糟的小单间。孟秋挑眉:“那你留下收拾呗。”她一句玩笑,教练竟真的动起手来。

  孟秋红了脸。

  珠珠拉着孟秋去健身房的时候正遇见教练上课。两个人悄悄溜到他身边要去给个“惊吓”。教练转身见是她们来就让学员休息。珠珠夸他身材好的时候孟秋只顾笑:“我可没见好身材,只见了他瞬间放大的瞳孔。珠珠姐还偏偏带我来。”

  孟秋正戏谑珠珠,却听教练道:“我求她带你来的……”

  孟秋结婚了。婚礼前孟秋看着忙来忙去的珠珠问:“我嫁给他你会不高兴吗?”珠珠扯这她脸:“小妮子想哪儿去了?我就是多照顾了他几次业务而已。他年纪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

  孟秋叹口气:“确实,比我也小了好几岁呢,刚过二十的孩子会不会不靠谱啊?”

  “行了行了,不上学的孩子你以为是你们大学生呢?再说,靠谱和年龄又有啥关系?”珠珠点支烟,对孟秋很是嫌弃。

  三个人常聚。珠珠催他们要孩子的时候,孟秋撇嘴:“你是他第二个妈。”教练直笑:“你俩还真是亲,都一样。”看二人一起发愣,教练的笑反倒滞在脸上:“就是觉得你俩关系好呗。”

  当晚,珠珠都卸完妆了孟秋打电话非让她去自己家一趟不可。珠珠随意裹件衣服,一路上心惊肉跳,到了之后两个人都在沙发上,一个吸烟一个喝酒。

  孟秋给珠珠也满上一杯:“我是个孤儿,你是我亲姐。”脸上有笑又有点凄苦。珠珠看看正吸烟的教练,一屁股坐两人中间,扯上笑:“咋了?两口子拌嘴,怨上红娘了?”她转向孟秋:“我是你亲姐,你说说,姐姐疼你。”

  孟秋自己又倒上一杯:“亲姐,咱俩一个床上让他喊妈妈,一个喊他爸爸。”

  孟秋执意离婚,珠珠对天赌咒说两个人认识之后自己没掺和过。孟秋只安安静静说了句:“和你没关系的姐,我只是不喜欢孩子。”“那等几年再要呀。”

  孟秋没忍住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风月

  孟秋回到之前的安安静静,也回到了孤孤零零,珠珠姐再约,她都拒绝了。她养了只猫。路边的小野猫。她带回去认认真真养了起来,铲屎铲得格外开心。

  离了婚又远了珠珠姐,孟秋一下子闲了很多。学校里有活动也是积极参加。这不,青年教师教法大赛她就侥幸进了决赛。所以看见有人来听课,孟秋一点都不意外。她意外的是其中一位竟然先欠了欠身子再坐下。他们可都是年级主任以上的职位!

  孟秋决赛成绩很好,等寒暄完回去已经很晚了。到公寓楼下时她正想着别饿坏了自己家的小妞儿,却不防一头扎在人身上,慌忙道歉却听见声笑。是她学校的二把手许君。这位校长个子有一米八,瘦,头发略白,一副浅色眼镜。

  孟秋也笑:“校长也住这儿?”许军边走边摆手:“那倒不是,这离学校近,我给闺女买了一小户。”许君的女儿也在五中上班。孟秋知道,但对这些事从不打听,具体是哪一位也不知道。孟秋跟着进去,才发现两人是同一单元。电梯里,她听着许校长对她的认可,闻着淡淡的烟草味,竟有点紧张。

  孟秋先到,正要下电梯,许校长递她一张卡:“今儿应酬,别人送了张购物卡,我一大老爷们儿也买不了多少东西,你拿去用。”孟秋迈出去的那只脚又收回来,偏着脸看他:“带去给你女儿呗。”许军推推镜框:“她也就冬天来住段时间。现在不在。”孟秋没接,大跨步走了。

  小猫见她回来“喵喵”直叫。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把小猫儿抱在怀里:“饿了吧?想妈妈了吧?”换鞋,门后镜子中的她穿着白色修身的连体衣和白色的小高跟,卷了的小黄发。穿上脱鞋转身要去喂猫时候,镜子里的她矮了不少,却又偏偏露出她紧致白皙的腰。

  孟秋看小猫吃的欢,想起刚才的烟草味,笑了起来。手机却滴一声,她打开来看,是许君发来的照片,照片中的她转身在黑板上写字,连体衣在腰的位置留了一抹颜色。孟秋心里疼了一下。

  再接着,她的门口会出现香水或口红,偶尔会有瓶红酒。孟秋照单全收又什么都不问。直到安静的冬天过去春天又来。新的学期许君总会在她教室外出现,偶尔还会在窗户那儿站着不动。

  这次回来,门口出现一把车钥匙。孟秋拾起来就往楼梯口去,许君笑:“小孟,我攒了些钱,送你的生日礼物,马上不是暑假了?”孟秋白了脸,踉踉跄跄转身回去,钥匙掉在地上,许君捡了跟上。

  第二天早上,孟秋拿着胶带蹲下去给许君去腿上的猫毛。许君弯下腰在她头上一吻:“你知不知道你特有味道?”孟秋仰脸:“什么味儿?”“就是,”许君拉她起来揽在怀里:“很有风情。”

  孟秋怀孕了。许君低沉着声音哄她堕胎。孟秋怀抱着猫窝在沙发里,始终不发一言。“虽然我老婆早死了,可你比我闺女还小一岁,我怎么娶你呀?你别不听话。乖哈!”许君想凑过来抱她,她避开:“我没想让你娶我,我只是想要个孩子。”“你不结婚要孩子算什么回事儿?”许君无奈。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许君直接过来挨她坐下,抚着她的头发:“小秋听话儿,我陪着你就够了,爸爸陪着你就够了……”

  孟秋耳朵酥麻,眼泪却决了堤。

  孟秋休了两周的假。小猫也因为结石送去医院。接小猫回家的路上,她想买两盆绿植回去。她看上盆多肉,绿莹莹的也很饱满,一叶叶像一滴滴小水珠。老板见她喜欢,忙上前:“美女,这多肉叫情人泪。很好养的,你拿回去……”

  孟秋没听完,糯糯说了句:“这么悲伤的名字。”“不悲伤呀,情人相见多好的事呀!”老板不解。

  孟秋把多肉带回去,挂在窗上,常常站着看。偶尔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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