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一生

  8岁那年,父亲随同爷爷、奶奶举家搬迁到潮汕平原一隅的达濠古城。因生于福建,籍贯潮州,因此爷爷奶奶为父亲取名“建洲”(“洲”与“州”同音)。当年,爷爷在我们小镇上颇具名气,被称为“华大佬”。据说爷爷的拳脚功夫颇为了得,为人豪迈仗义。他早年间行走于福建、潮汕沿海一带做些买卖,后来在我们小镇上开了家药铺,日常帮乡亲们抓抓药,有时也处理些简单的跌打骨伤。据说在爷爷80岁高龄时,有人慕名来访,以武相会,爷爷在院子里扎一个马步,几条大汉上前推搡他,他都纹丝不动,让众人赞叹不已。奶奶出生于“书香世家”,太爷爷是位私塾先生,自小便教奶奶读书识字。因此奶奶不仅长得温婉纤细,而且知书达理,酷爱四大名著和潮剧,有些小家碧玉的风范。

  父亲在家中排行第三,上有大伯(二伯早卒),下有小叔,另有三个姐姐。父亲自幼聪颖过人,深得奶奶宠爱。他8岁那年插班到母亲班上。听母亲说,父亲初来时满口闽南语,看上去内向腼腆。谁知不久之后,父亲便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在课堂上公然挑战老师,怼得老师哑口无言;经常逃课外出偷番薯、钓鱼、掏鸟窝、养鸭子,被周遭的农户屡屡上门投诉。每每此时,奶奶便少不了给人家赔礼道歉一番,却也从不舍得让父亲挨一顿板子,只是默默垂泪。父亲心软,见不得奶奶流泪,便也会自此收敛,停歇一阵子。据说有次父亲又逃课多天,等到考试了才回学校。班主任见到他时气得浑身发抖,大声质问:“你是谁?是不是走错教室了?!”父亲嬉皮笑脸,最后老师还是让他参加了考试。他出人意料,还考了4分(那时是5分制,5分最高)。班主任对他是又爱又恨,自此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长大以后听父亲提起这段过往,不禁莞尔。这段往事,第一次颠覆了父亲在我心目中“温文尔雅”的形象。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聪慧顽皮的少年,在课堂上、在山林里、在田野间嬉戏玩乐的一幕幕。记忆里的那个父亲,多添了几分生动的印记。

  虽说生于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但因家境尚可,在多数同龄人食不果腹之际,父亲却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加上家风阔绰,又有双亲、兄姐垂爱,许是这种种原因,使得父亲成年之后,颇有几分“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识天下愁滋味”的公子哥做派。父亲年轻时,身高1米8,身材颀长,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没有继承爷爷的拳脚功夫,但骨子里却遗传了爷爷的豪迈大方,还有几分狂放不羁。即便在与母亲成婚之后,父亲身上依然保留着这种作风:情义最重,财、物皆可舍。在他眼里,“千金散尽还复来”。因此,外婆对这个女婿以“三舍”称之,意指父亲为人非常舍得,同时也有几分揶揄他双手不沾家务活的“姑爷”作风。

  父亲思想开明,不拘泥于传统。在素来以“重男轻女”著称的潮汕家庭里,我从未感觉到父亲对我和哥哥有丝毫的分别心。从小父亲便视我为掌上明珠。听母亲说,生了哥哥之后,父亲一直盼着生个女儿。我刚出生时,一边的脚背紧紧贴着小腿前胫部,掰都掰不下来。家里人都担忧是不是生了个腿部有“残疾”的女儿。唯独父亲对此毫不以为意,反而逢人就说:“我生了个“瘸腿”女儿!我生了个“瘸腿”女儿!”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可能因为是女孩的缘故,打从我记事起,父亲对我便不曾有过打骂。我打小就特别爱亲近父亲。小时候每次犯错,母亲要责骂我时,我总是躲到父亲背后求救。父亲常常变着法子护我,或佯装自己要打我的样子,做出一番声势忽悠母亲;或干脆直接抱起我哈哈大笑四下逃窜,让气恼的母亲哭笑不得。我因此总能化险为夷,免受一顿责骂或皮肉之苦。那是我童年时光里,关于父亲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纵使如此,内敛的父亲也从未对我说过一句诸如“爸爸爱你”之类的话语。随着我日渐长大,加上父亲忙于创业,我们父女的关系渐渐不如儿时亲密。在我小学4、5年级的时候,有段时间突然头痛难耐,休学在家。父、母亲带着我四处看病检查,最终总算是虚惊一场。我记得在汕头复诊回来的路上,父亲跟身边的亲戚说起我生病之事,无意间说了一句:“当时我想,如果阿妹(指我,这是父亲从小对我的昵称)这次检查出个什么事来的话,我就从楼顶上直接一头下来。”听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时却在我年幼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父亲对我的爱,是置于性命之上的。

  上初中的时候,因镇上学习风气日下,我提出要转学到外地。父亲向来面子薄,不愿意开口求人。但为了我,他却到处托人找关系,辗转找到他多年前的老师,并给学校赞助了一笔不少的钱,让我如愿进入市里的重点中学。我寄宿在市区三姨家中,周末才回一趟小镇的家。而父亲那时正经营着服装厂,生意蒸蒸日上,各种应酬应接不暇,回家也越来越难见着他的身影。市区和小镇之间还隔着海,每次从家中去三姨家,我都得坐车,再换轮渡。父亲那时已无暇顾我,更多时候是让司机把我送到渡口。我们父女相处的时间渐短,交流也常常是三言起、两语止。我听得最多的,反而是母亲细细碎碎的抱怨,例如:父亲不着家、做生意太讲哥们义气、常常吃亏让别人占便宜之类的话。那段时间我跟父亲的关系,竟也因这种种,多多少少受到些影响,变得有些疏离了。

  高中时,父亲的服装厂被港商骗了近百万的货款。父母亲担心影响我学习,一直瞒着我。我学业繁重,回家的次数也少了。只是在偶尔回去时,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知道父亲的工厂出了问题,在打官司。再追问时,父母亲总推搪说没什么。敏感的我,隐隐察觉到家中似乎笼罩着一层阴影。父母因各种琐事时有争执。大多时候,父亲显得心事重重,家里氛围压抑沉重。好不容易熬到高考放榜。那晚父亲和我守在电视机前等成绩。看到自己高考分数出来那一刻,我欢呼雀跃,一旁的父亲也露出了久违的喜悦。作为庆祝,父亲带着我到镇上的大排档吃宵夜。那晚父亲为我点了一碗鸭粥。多年后,当我回想起那晚我们两人坐在深夜的街边吃宵夜的场景时,内心依然五味杂陈。在那段略带苦涩的回忆里,那一碗鸭粥,留下了一丝甘甜的回味。

  我如愿考上了大学。父亲领着我,第一次乘坐着卧铺大巴到学校报到。安顿好我之后,父亲便又乘车赶回家中了。告别父亲的那个夜晚,我忐忑不安、辗转难眠。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便要真正离开父母的庇荫,自己一个人面对以后的种种未知了。大学生活的帷幕缓缓拉开,我沉浸在各种新奇中,与父亲的距离,不觉又远了一些。

  后来,那场漫长的官司终于结束了。但因对方破产无力偿还,父亲只得到了一纸胜诉的判决书,却还赔上了巨额的律师费。这在当时对家里是一个致命的打击。雪上加霜,父亲的事业王国轰然坍塌,家里的境况大不如前。在这一切面前,父亲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了。他不怎么出门了,整日呆在家中,并且一改常态,主动帮母亲做些家务活。几十年来烟不离手的父亲,借由自己喉咙不好,把烟也戒了。后来,我才隐约猜出,实际上父亲每天抽好烟的习惯,对于当时家里的经济状况而言,已变成一种奢侈。

  我目睹家里的窘迫,对父亲免不了生出些埋怨,总觉得母亲说得在理,若是父亲经营时精于计算些,不处处信任别人,家里也不至于一落千丈。而那时,每次我放假回家时,父亲无非都是叮嘱两句“在学校多吃点,注意身体”;“别省钱,老爸有钱”之类的话。对于家中的境况,他只字不提。我因对他心中有些怨念,也不愿多问。在那之后,外婆、奶奶又相继去世。奶奶去世时,我因大考在即,没有回家奔丧。事后听母亲说,送走奶奶之后,父亲忍不住潸然落泪。他言辞之间流露憾意,觉得奶奶去世这么大的事,我身为孙女都没能回去送别最后一面,终是遗憾怅然。我长那么大,头一遭听闻父亲落泪,心中深受震撼,恻然不已。父亲至今从未对我流露半分怪责之意,甚至都不曾提及。但我每每想起此事,总是内心有愧。那段时间,家中变故接二连三。不知道这发生的种种,在父亲的人生岁月里留下了怎样的痕迹?在夜深人静的时分,父亲独自一人又是如何默默咽下这些怅惘和落寞的?我总想,倘若我当时能对父亲的境遇多感同身受一分,该有多好。

  父亲是个老高中生,写得一手好字,在同龄人中,算的上是才学、见识皆佳。他年轻时在韶关的钢铁厂干过,后来因不爱受拘束,扔掉“铁饭碗”下海经商。生意场上,父亲也接触过各色人等,经历了起起落落,但不管是在事业风光无限之时、还是在人生跌入谷底之际,他依然保持赤诚之心,为人处世始终如一,不喜谄媚,宠辱不惊。父亲结交朋友从来不分年龄阶层,用母亲的话说是“三教九流皆朋友”。他的“三舍”作风,虽然让他在商场最终落败,却也为他赢得了“先生”的美誉,意指他的才识和品行堪为老师。至今,以前的老下属或旧相识见到父亲时,依然尊称他一声“先生”。我想,这或许是对父亲为人的一种最高赞誉了。

  在对我和哥哥的教育上,父亲一直都不主张说教。他认为孩子大了,道理自然是懂的。母亲为此曾多次埋怨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太放任、不管教、不责骂,只做“好好先生”。面对母亲的指责,父亲总是淡然一笑,顶多反驳一句“沉默是金”,便不再多言。如今想来,在教育这件事上,父亲其实一直是用行动在默默的教我们,是真正的“身教重于言传”。父亲对新生事物的探索精神和学习能力也让我暗自惊诧。在近70岁的高龄,他只身一个人到广州,居然能自己摸索如何搭乘地铁,顺利来到我家中。

  父亲行事不拘小节,却偏在一些小事上很执着。我知道因着母亲的缘故,父亲很早就不吃牛肉。但最近有次带父亲出去吃饭,才发现他竟因为养过鸽子的缘故,也不吃鸽子。当时我点了个乳鸽,当我把乳鸽夹给父亲时,他摆摆手,说一句:“老爸不吃乳鸽。”我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父亲有段时间曾养过鸽子,颇具规模。有一次他养的鸽子参加了全国的信鸽大赛,过了很久都没回来,父亲以为是鸽子定是迷途或遭遇意外了。谁知过了将近月余,那只赛鸽居然归巢了!据说当时见到爱鸽伤痕累累的模样,父亲眼眶都红了!后来有不少人开出高价要买那只鸽子,父亲始终没舍得卖。后来,父亲虽然不再养鸽子了,但他却自此不吃鸽子。这种情义,也许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

  因为生性豁达,父亲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得多。然而,曾经自豪的说自己一辈子不用看牙医的他,开始咬不动爱吃的卤鹅掌了,因为牙开始掉了;曾经脑袋灵光的他,开始被母亲碎碎念:“你爸又忘记拔大门钥匙了!钥匙就插在大门上!这都第几次了,多危险那……”我黯然惊觉,在我心目中那个不会变老的父亲,终究已是年迈。

  父亲对母亲,很好的诠释了“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时,母亲对父亲有诸多不满,嫌他“不懂事、不顾家、花钱大手大脚”。到现在,我和哥哥各自成家、小孩们也日渐长大,父亲和母亲终于过上了携手相伴的二人世界。以前母亲常挂在嘴边的是“你爸是个好父亲、好爷爷,你们有福气,下辈子还可以继续做他的儿孙……”言下之意是父亲待全世界都好,唯独待她不够好。经过这些年,母亲也终于不再嘴硬了,松口承认多年来亏得有父亲陪伴在旁照顾她。母亲心地善良,性子却甚急躁,身体也一直不太好,有时脾气发作起来常常“得理不饶人”,偶尔还会搬出当年旧账数落父亲。父亲心胸宽广,对她十分顾念,常常一笑置之。有时虽也会忍不住跟母亲拌拌嘴,但更多时候还是能让则让,包容有加。在母亲生病时,父亲对她更是照顾得体贴入微。父母亲搬进新家后,跟亲朋好友离的远了。平日里,父亲便成了母亲的御用“柴可夫斯基”,母亲要去看朋友、走亲戚,父亲便骑着他的摩托车“腾腾腾”的把母亲送去;母亲胆小,晚上一个人在家胆怯,父亲便改掉自己每晚必外出的习惯,留在家中陪她。就算偶尔外出,也必定在说好的时间前赶回家……年少时我轻狂放纵让你操心,如今我沉稳体贴给你依靠,这大抵就是父亲给母亲的幸福吧。

  近年来,父亲又结识了些新朋友,在新家后面不远的山脚下一起开垦了一小块菜地。每天饭后他便到山脚下的小茶室,和三几好友喝茶闲聊、种种青菜、养养鸭子,偶尔也拍几张照片发到我们微信群里,汇报一下他的“收成”,自得其乐。母亲常常打趣,说父亲对待这份“工作”态度积极,每天准时报到,风雨不改,得评个优秀给他。父亲也乐呵呵的,每天摘些“营养不良”的瓜菜回家,像个孩子般的炫耀他的成果。“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距”,我的父亲,终于活出了他想要的生活。

  父亲这一生,未曾建功立业,也非完美无瑕。但在我这个女儿眼中:温柔敦厚、淡定从容、豁达宽容。这便是父亲最好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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