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落尽

  周五,晚上九点三十分,南一准时地打开了电视。刚好略过广告,节目开头的音乐响起,没漏掉一个音节。

  南一盘腿坐在木地板上,一手摇着蒲扇,嘴里跟着哼开头曲,然后那个男人出现,于是她不再出声。

  电视里的男人叫楚白焰,因为一部爆火了的偶像剧和一张长得极其秀丽又俊郎的脸进入大众视野,在各种"侧脸最好看","女人最想嫁"的男艺人榜单上长期占据前列。

  爆火后楚白焰除了音乐和演戏,也在综艺领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他是个极聪明的人,综艺上舌灿莲花,适时的吐槽调侃,既得体适度不会得罪别人,又充分地调动气氛突出自己的存在,给他赢得了一大批的死忠粉丝。

  南一经常带着观察的目的看乔白焰的综艺节目,他在镜头前的一颦一笑都能赢得观众的狂热欢呼,而这个人又似乎极懂得自己的魅力点在哪里。他喜欢让粉丝们翘首以盼他的"福利",就像是祈祷至尊的神明大人降下神迹。

  自负又狂妄,像是在报复什么。南一是这样给乔白焰下结论的。

  至于南一自己,她是也不是楚白焰的粉丝之一。她的确路过报亭的时候,看到有他的杂志就会忍不住买下一本。她也会在每天周五晚上,准时地守着他的固定综艺开始。南一甚至攒了一本足有字典那么厚的相册,里面全都是楚白焰的照片。

  她的行为举止几乎和他的狂热粉丝没什么两样,可是南一自己知道,她和那些粉丝爱着的,不是同一个人。

  南一三年前见到过乔白焰一次。

  那天她参加完母亲的葬礼,回家的路上天空突然毫无预兆地降下大雨,像是替她流出那些流不出的眼泪。

  南一撑开了随身携带的透明伞,走上小桥。她看见在桥的另一端,一个男人正坐在水泥的桥柱上,腿挡在空中,雨水湿透了他的衣衫。

  雨滴密集如热带密林里的雾气,带着蒸腾的夏的热气。南一看不清男人的脸,只能看见一个被虚线描摹的轮廓,好似马上会被雨水冲散。

  男人弯着腰,手上在忙碌些什么。南一眯起眼睛瞧,发现他是在大雨里执着而徒劳地想要点燃手里的烟。

  雨点落在南一透明的伞上像是永无休止的恼人鼓点。雨声埋葬了世间的一切声响,唯有他手里的打火机还固守着"嗒","嗒"的摩擦音。

  南一跨过河川走到桥的另一头,把伞停在了男人的上方。雨幕被伞划开一道半圆的弧度,男人手里的烟终于被点燃,冒出孱弱的白烟。

  男人没有说话的意思,南一觉得这样也不错。她静静地举着手里的伞,看着他手里的烟一分分变短,灰烬化作陨星。站到近处,她才发觉男人有极其完美流畅的下颌线,漆黑如夜幕的瞳色,一张秀气疏朗的侧脸笼着一层灰色的阴霾,和天上的乌云同色。真是个好看得不像话的人。

  火燃到指边,男人送开夹着烟的手指,烟头坠落桥下,像轻生的人孤绝地一跳。南一看着烟头溅起的涟漪被雨滴掩埋,突然觉得有些可惜。她尝试想象那是什么味道。

  然后在长达三分钟的静默里,南一时刻觉得下一秒,男人就要从她的眼前下坠。但他最终还是收回腿来,站起身。他好像看了她一眼又好像没有。南一把手里的伞往前递了递,男人没有接,轻描淡写地落下了一声谢谢。

  独自消失在了雨中。

  *

  就像樱花会凋零,夏天会下暴雨,流星会陨落,有好看外貌的男人也可能会坐在桥边失魂落魄。那一天,那一支烟的时间并没有给南一留下太特别的感触,她只是撑着伞回了家,收起了她再也用不上的属于母亲的东西,然后洗了个热水澡,吹干了头发。

  但那天当她抱着一沓文件路过同事的办公桌的时候,她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了他的写真。照片里的男人侧身站在阳光里,他穿着一身纯白的衬衫,闭着眼睛甜甜地勾起嘴角,手里小心地提着一支白色玫瑰。

  如果不是那特别的下颌线,南一几乎不敢确认这就是那天她在雨里见到的人。

  "这个是谁?"她下意识地走过去,从文件下抽出一只手来,指着对方的电脑屏幕问。

  南一从来只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埋头干活。聚餐活动她刚入职的时候参加过一次,因为看起来唯唯诺诺,被同事们在饭桌上半强迫着灌酒。回去之后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但大脑却分外清醒。

  第二天上班,同事们自然地走过来和她勾肩搭背,南一只觉得生理性的厌恶,厌恶虚假的笑颜,和努力合群的自己。从此她便决定不再试着融入,所有聚会都一概拒绝参加,怎么说都不行。渐渐地,"不要和那个坐在办公室角落里的女人搭话",成了一条秘而不宣的规矩。同事们就像对待"不要在办公室吸烟"、"不要在办公室大声喧哗"一样地默默遵守着它。

  南一变成了办公室里的透明人。只是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地去应答别人的话题,她发觉这也没什么不好。

  被这样的人搭话,对方明显吃了一惊还有些不太自在。但也许是因为谈及偶像,她还是兴奋地回答,"这你都不认识?最近可火了,白焰啊!我偶像,是不是超好看的?"

  南一没有附和,自言自语般地说,"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对方觉得好笑,反问说,"那是怎么样的?"

  南一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孤独的吧。"她说。

  对方噗嗤一声笑出来,斜着眼看她,"说得像你认识他似得。像白焰这样的艺人啊,肯定不缺朋友。能爱他到如痴如醉的人都有一大把呢!"南一不否认,但她总觉得她们说得不是同一个话题,于是不再应答,提了提手里的文件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对方发觉自己被无视,尴尬又恼火,"切"了一声,冲着南一的后背大声抱怨了一句"果然是个怪人"。

  *

  回到家后南一把工作堆到一边,一台笔记本,一杯苦咖啡。她用了将近一个晚上的时间查了关于乔白焰的所有信息。所有信息都指明他是个标准的当红偶像,阳光、帅气、健谈、一笑生花。

  他不是那种出道即走红的小偶像,事实上在偶像艺人里他的年纪已经算很大了。资料上写,他今年26岁,而第一次出道却可以追溯到十年前。十年里他接过没什么名气的乱七八糟的产品广告,演那些只出现一两集就猝死的龙套角色……直到23岁,才终于主演了一生的第一部电影。

  由于年代久远,导演和演员又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这部片子的资源极其难找。终于晚上十点,南一在一个垃圾弹窗密布的小网站上找到了这部片子。她关掉了日光灯,房间里只剩下笔记本屏幕的荧光。

  The post war dream 的音乐响起,学生装扮的乔白焰骑着单车从空无一人的公路尽头来到镜头前。白衣纷飞如海鸥,二十岁的少年眼神里是孤绝的遗世独立,像存在于时间的尽头。

  是一个少年用孤独对抗世界的故事。为了保护母亲和妹妹,他杀死了继父,杀死了威胁他的友人。后来少年的罪行败露,为了不连累家人,他骑着单车消失在了车轮之下。

  少年有爱到可以舍弃自己的人,可那腔诀别的话却只留给了录音机。

  配着戛然而止的黑屏,The post war dream的曲调再次响起。南一在黑暗中听见自己沉重迟缓的呼吸,确信了那天在暴雨中见到的男人就是乔白焰。

  乔白焰的演绎生涯里只有这一部和后来的都格格不入。由于片子的阴郁风格,当年上映后也没激起多大水花,而仅有的一些影评也大多表示无法理解主人公在犯罪后冷静得近乎不近人情的表现以及导演的叙事角度。后来乔白焰爆火,知道这部片子的粉丝也大多把它看作黑历史避而不谈,毕竟她们的哥哥阳光帅气,能言善语。

  但这是南一在乔白焰的所以影视作品里唯一喜欢的一部,她总是在睡不着的午夜拿出来看。她迷恋当片尾曲响起时心里隐隐的钝痛,心像被挖空了一块,夏天的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和热浪汹涌而过。

  *

  拜这部电影所赐,一遍遍的反复观看使得南一有时会对电影里的少年产生不真切的亲近感。如果说她还愿意和这世上的谁建立联系,也许只剩那个少年。可是她虽然孤僻却还清醒,南一知道少年不是真实存在,因此只能转而关注他的扮演者——乔白焰。

  她开始好奇,在镜头前呼风唤雨的乔白焰,坐在暴雨里执着地点着烟的乔白焰,究竟哪个是他呢?

  这个问题在她的脑海里扎根、抽枝,在南一意识到之前,追随乔白焰镜头前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变成了她的习惯,生活的一部分。她总是隔着屏幕看那一头的他。

  如果得到一次见乔白焰的机会,南一猜想自己也许只是想问问,那天雨里,他在想什么?

  *

  南一咽下一口白粥,往嘴里夹了一块腌萝卜,"咔嚓咔嚓"地缓慢咀嚼。头顶的老旧风扇在卖力地转动,红蓝的电线暴露在外,南一有时候会想象它哪一刻就会干脆地坠落,砸在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收音机里甜腻的女生在朗读听众的烦恼,每一句话结束都要加上一句"我理解"、"我懂",南一觉得这大概是她的口头禅,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到了听众点歌时间,笔名叫"52赫兹鲸鱼"的人点了一首《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中岛美嘉沙哑的嗓音响起,

  ……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因为有黑尾鸥在码头悲鸣

  随着浪花起伏消没

  叼啄着往昔飞离不见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因为生日那天杏花开放

  若是在那洒下的阳光里打盹

  能否与虫之死骸一同化为尘土呢

  薄荷糖渔港的灯塔 生锈的拱桥 丢弃的自行车

  木造车站的暖炉前

  无处可去的心灵

  今天与昨天如此相像

  想改变明天必须改变今天 我知道我知道

  但是啊

  ……

  "但是啊…"南一跟着轻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把碗筷拿进厨房清洗。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啦,大家的烦恼我都懂的。和人诉说之后,有没有心情变好些呢?"

  南一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收音机里的女声。

  说的出口的烦恼算什么烦恼。她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

  "那么节目的最后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知名艺人乔白焰就要在Z地区举办演唱会啦!我们节目将送出两张演唱会门……"

  Z地区?这里?

  瓷碗跌入水槽发出哐啷的一声,水流还在哗哗地出水。南一跌跌撞撞地冲出厨房,一把抓起了桌上的手机。

  页面上的门票数在肉眼可见地减少,她几乎没看票价,抑制住微颤的手指不假思索地点下了绿色的确认键。

  乔白焰演唱会的前排座位,票价绝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小数目。但南一觉得自己多年来无意义的工作所换来的金钱,直到此刻才算有了点价值。

  *

  演唱会的那天晚上,南一挤在人群里排队进场。身边的女生们脸色泛着期盼的红,和身边的闺蜜热切地讨论着关于乔白焰的一切,他的鼻,他的眼,他演过的戏,唱过的歌。人类只有在这种身份下,才可以肆无忌惮地评论另一个人类的好坏得失而不会受到道德的批判。

  即使那人素昧平生。

  南一坐的位置因为票价昂贵的缘故,周围基本都是狂热的粉丝。而她穿着一身素黑的衣裙,在盛装打扮的女人里显得格格不入。坐在她右边的女孩奇怪地打量了她好几眼,最后施舍般地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手灯,透明的牌子上印着乔白焰的名字,按下按钮还会变换颜色。

  演唱会开始,乔白焰乘着升降机从舞台下面缓缓升起,他高呼了一声今夜我想给五万人幸福,人群立刻爆发出巨大的尖叫与欢呼。南一惊得下意识缩起脖子,用手捂住耳朵抵挡震耳欲聋的声响。

  乔白焰在舞台上唱跳着节奏欢快的歌,几束灯光寸步不离,他衣服上的亮片闪闪发光,好似神明。而他的脚下手灯挥舞如星海,观众的眼神虔诚又炽热,像极了一场具有宗教意味的的朝圣。

  南一一动不动地坐着,手灯横躺在膝盖上。她有片刻觉得自己好像浸在银河里,失重的身体飘在宇宙中,慢慢化成一个无光的黑洞。

  乔白焰从舞台的那一端走到这一端,南一无端想起了老电影里骑着单车的少年。他终于走到她眼前了,南一抬起头仰视着乔白焰发光的身体。他扫视了一眼她所处的片区,突然蹲下身把话筒递给了坐在南一旁边的女粉丝。

  现在,他的脸就在她眼前了。真实的,鲜活的,滚烫的。南一看着一滴汗水沿着他的下颌线滚下,淌过分明如刀刻的锁骨掉进他倾斜的衣领。

  身边的女人好像在雀跃惊呼,不经意地推搡碰撞着她的身体。但此刻南一除了他和她的心跳之外,什么也听不到。

  乔白焰起身时撇了她一眼,像来时一样地走开了。之后他再也没向南一这里投下过目光。

  直到最后一首歌结束,南一一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她有些怀疑,自己一直在意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那个雨夜,也可能什么也不是,又或许只是她夏日里的一场白日梦。毕竟舞台上的他泰然自若,一笑生花。为他而闪烁的手灯甚至泯灭了满天的星光。

  一场狂欢结束,人潮摩擦着她的肩膀而过,南一站在进口处迟迟没有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人群变得三三两两,满天星光泯灭,终于徒留她这个不见底的黑洞。南一的手灯电池快要耗尽,在黑暗中无力地闪烁,像是夏夜里最后一只将死的萤火虫。

  她叹了口气,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小时候母亲当着她的面撕碎她的日记本的时候,她好像也是这种空荡荡的心情。

  果然还是一成不变地恪守生活的本来路线才更为安全。

  南一转过身,想回去之后不知道还赶不赶得上他的综艺节目的重播。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惊慌地转过头,眼前站着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男人。

  "真的是你啊。"黑色连帽衫溶于夜色,她只看到阴影下浅浅勾起的嘴角。然后眼前的黑色突然变得五彩斑斓,她在浓稠的黑里看到了不存在的光亮。南一瞪大了眼睛。

  "我们见过吧。"乔白焰伸出手,用拇指摩挲过她的眉毛,南一没有躲开,"我记得,你的这里,有一颗褐色的痣。"

  *

  面前的男人分明和之前舞台上的偶像有着完全相同的面貌,但一定不是一个人。偶像眼里没有他的清冷和遗世独立,而多不可思议啊,现在这双教堂的彩色玻璃般光怪陆离的眼里,竟然倒映着自己的面貌。

  南一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咕噜声,乱七八糟的思想推推搡搡着挤到舌尖,最后滑落出来的却只有一句破碎的问句,"那天,雨里,为什么一个人坐在桥上?"

  乔白焰哑然失笑,"很多人爱我如神明,而你见到我,却只想问我这个?"

  *

  残夏仍然在释放着它的余威,逼仄的几平米的小房间里老旧的吊扇发出"吱吖"的声响,屋檐上的陶瓷风铃偶尔被微风挑起"叮"的一声,窗外的夏蝉也仍鸣叫无休止。

  进门时南一以"可能会被偷拍到"为借口没有打开房里的灯,其实她是有些害怕直接与他面对面时自己丑陋的窘态,就像面对所有生人时那样。

  乔白焰此刻就坐在她家的阳台上,借着月色一张张地翻看她的藏品。

  "我居然还在镜头前做出过这样的表情……"

  月色落在他的睫毛上,闪着碎银般圣洁的光亮。南一盯着他的侧脸出神。

  注意到南一的目光,乔白焰回头撇了一眼她,南一收回了神,觉得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我给你……倒杯水?"她断断续续地说。

  乔白焰笑了,"先说好,别因为我的艺人人设就觉得我会是个好人。午夜一个陌生男人进一个独身女子的家,你不怕我对你做点什么?"

  接受别人的仰慕早就成了乔白焰职业的一部分,当发现宣称爱他的人甚至可以做满一个体育场,她们在他眼里也就变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用来衡量他作为艺人的价值。如果哪天把她们排成一列放到他面前,乔白焰觉得自己可能会叫她们粉丝一号,粉丝二号,粉丝三号。哪怕他能在镜头前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粉丝是自己唯一的情人。

  这世上,对乔白焰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可以随便说出口的爱更廉价。而他今冒这场险,只是想赌一赌,眼前的女人来看他的演唱会,却不是粉丝N号。

  南一耸耸肩,他们不是一个人,这她早就知道了,"我不愚蠢,也不年轻,更不是那些为你痴狂的粉丝里的一个。刺激,美貌,爱,我一个也没有,你又能拿走什么呢?"

  "那你是什么?"乔白焰嘴角斜斜地勾起一抹笑,合上手里的相册,起身走进黑暗里,停在南一身前俯下身看着她。

  "我……"南一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脑子里却突然自动播放起了中岛美嘉的歌声,于是她想起了收音机里甜腻的女声,听见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回答,"我大概是一条52赫兹的鲸鱼。"

  乔白焰愣了愣,然后眉眼都含了笑,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影子。

  "那你呢?又为什么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跟我这个小粉丝回家?"南一抬着下巴盯着他的眼睛反问。

  "谁知道呢。可能因为我是第二条。"

  "太狡猾了……"

  乔白焰试探性地将唇靠近,南一迎上去,毫不畏惧。他们笼着月色拥吻,南一抿到他的嘴里有苦涩的烟草味道,吻他的唇让人想要落泪。她觉得自己的心里下起了一场极盛的流星雨。这是他的测试,而她通过了考验。

  之后的时间恍如落入无边的梦境。南一看见繁星陨落,天地颠倒,灵与肉的无限痴缠,最后的诺亚方舟载着无可救药的两个人。

  这原来就是活着啊。

  现在,他们是孤独的共犯了。

  *

  男人和女人并排躺在木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转了一圈又一圈,身上有潮湿的汗腻。他在她身边的真实感让南一在午夜仍毫无倦意,而乔白焰也似乎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于是他们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你在节目里说你不会抽烟的。"南一说。

  "我在节目里也说我热爱舞台。"

  "那为什么要做艺人?"

  "没得选。"

  乔白焰的眼前走马灯似得飘过好多个自己。十五岁的那个,穿着笨重的玩偶装扮演一只鲜活的虾,导演正训斥他看起来不够"好吃"。十六岁的那个,脸上抹着石灰,躺在人堆里一动不动地模拟着自己的死亡。

  十八岁的那个,从面容和蔼的中年男人面前仓惶逃出,他说出卖肉身就能给他出境机会。

  人人羡他的好皮囊,没人知道那让他所背负的原罪。

  二十三岁的那个,暴雨里一动不动地坐在桥上。他记得,那天他的第一部电影杀青,自己却迟迟出不了戏。少年的肉身好像已经消失在了卡车的车轮之下,那此刻站在这世上的人,又是谁呢?

  在聚光灯下他是乔白焰,那聚光灯关上之后呢?

  耳边和眼前都被雨滴充满,在他就要以为世上只剩下自己的时候,令人焦躁的喧嚣戛然而止。

  穿黑色素衣的女人给了他片刻的安宁,他点燃了烟,尼古丁代替虚妄占据了神经,他的灵魂回到了现实。

  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女人的眉上有一颗褐色的痣。刹那的风驰电掣,一个灵魂听见了另一个灵魂的叹息。

  "你又是为什么在意我?因为容貌?"乔白焰反问回去。

  也只有他,才能把这样一句自负狂妄的话说得如此坦荡。南一想。

  "我看了你的第一部电影,和电视上的你不一样,和后来的哪个你都不一样。我想知道是为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

  乔白焰的身体顿了顿,"因为这个?"

  "嗯。"南一说完又觉得不太妥,补充道,"不过我的生活一直很无聊,也没别的什么好在意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什么时候开始?不,不是的,是每时每刻。像一条小蛇慢慢啃噬尽你的肉,最后只剩一副空空荡荡的骸骨。"

  "我明白。"

  乔白焰坐起身,从外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南一侧目,看见黑暗里亮起了一点红色的星火。他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半张绝美的脸藏在朦胧的雾气里,是让人上瘾的毒药。

  小时候,南一的一切都随母亲的愿。上学的时候她让她考个好学校,为此不必要的事情什么也不允许做。十岁的时候偷偷写日记,母亲发现后在她面前把纸撕得粉碎,像降下一场苍白的雪。从此南一懂得了一个道理,痛苦和悲伤都来自人欲望的无法实现,因此如果欲望消失,痛苦也就消失了。

  可是快乐和痛苦从来是朵双生花,当你舍弃一个,也就意味着同时放弃了另一个。朋友是没必要的,爱好是没必要的,喜怒哀乐都是没必要的,唯有学习是重要的,成绩是重要的。毕业后她终于应允她的期待,考上了一所好大学,也找到了一份收入体面的工作。母亲却突然因故撒手人寰。

  她为母亲的梦想奔波了小半生,当久违的自由终于归还到她手上,她突然感到困惑,自己还能用余下的那些时光来做些什么。

  只会挖洞的蚯蚓最终撞到了岩石,头顶垂直的洞穴又深不见底,下不来,上不去。在漫长的追逐里泯灭了感官和期待,灵魂早就空荡荡地飘在身体之外,审视着周遭的一切包括自己。时间变成表盘上不停奔走的时针,听情歌不会哭泣,看花开不会欣喜,在亲手挖掘的坟墓里,埋葬自己。

  "所以,我能让你的生活变得更有趣?"

  "它不会更有趣了。"南一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确认,露出过那样表情的你不是一个幻影。而且人总是会被和自己有相似气息的人吸引,比如你。"

  乔生发现南一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手里的烟上,"会吗?"他撇了她一眼。南一摇了摇头,"可是我想试试。"

  乔生低下头,一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烟盒,而南一勾起嘴角,探过身接过他手里抽了一半的那根放进嘴里。南一想,现在他们身上是一样的味道了。

  苦涩的烟草味顺着鼻腔蔓延至神经,南一小小地呛了一口,鼻子里冒出白烟,看起来有些滑稽。乔生觉得这样的南一看起来像是个初入人世的孩子,有些可爱。

  *

  城市不眠,是风情万种的女人半睁着琥珀色的倦眼。钢筋水泥的方块里盈出苍白色的灯光,外面的人永远无法知晓每扇窗里头的故事。

  南一小心翼翼地跟在乔白焰身后,后者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身,她差点撞上他的背。乔白焰转过身,把掌心摊开在南一面前。南一一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站着没动。

  "我们看起来正大光明一些,才不会引起狗仔的注意。"乔白焰冲南一弯了弯手指,催促她。

  南一将信将疑,但还是顺从地把手放进他的掌心,在柔软里钻进一片温暖。

  认识乔白焰的第二天,他带南一去了Z区第一大厦的顶端。他说当初在这Z区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来这里背剧本。如果她喜欢那部片子的话,那也许也会喜欢这里。

  南一确实喜欢。

  三十一层原来就远离了人的痕迹,杂草在碎砖间野蛮地生长,星星在头顶,城市在脚下。风掀开了长到眼睛的刘海,南一看见了一片从未如此开阔的夜空,一个从未如此清澄的世界。她把身体靠到栏杆上,用手指摆出一个小小的菱形,闭起一只眼睛从那个框框里往外看。然后薄唇微启,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叹。

  乔白焰看着南一上扬的嘴角和舒展的眉头,连眉上那颗小小的褐色的痣都觉得可爱。

  "你想看看我从舞台上看到的吗?"他问。

  南一点点头。

  于是乔白焰站到南一身后,用手掌虚挡着她的眼睛,手指张开了一条缝,在她耳边吐出温热的气息,"就和这个一样。"

  南一眯起眼睛,在乔白焰的指间世界变得模糊一片,霓虹与霓虹相连,变化出诡谲的色彩。耳边只有男人的呼吸和呼啸的夏风,其余的声响都被隔绝在了几百米之下。

  "你相信吗?当无意义的声音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变成无声。"

  南一想起乔白焰把话筒递到她身边的那一刻,世界的确安静得出奇。

  乔白焰把手收回裤兜,将背依靠在南一身旁的栏杆上,接着说,

  "每次站到舞台上,我的世界里除了一片融合在一起的发光的颜色和自己的声音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那天看见你,我倒挺想知道人群里的你和人群之上的我,究竟哪个更孤独。"

  南一嘟囔了一句"谁要和你比这个。"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乔白焰的方向靠了靠。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乔白焰点了一支烟,烟雾一出口就被强风吹散。南一低头看着玩具般大小的汽车偶尔飞驰过柏油路面,仍然因为听不见它们的轰鸣声而感到新奇。然后她唐突地开口,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挺不知足。我们拥有大多数疲于奔的人所想要的一切。"南一侧过头指指自己,又指指乔白焰。

  "我有很高的学历,一份收入稳定而得体的工作,一间母亲留下的房子。而你,更是拥有名声,鲜花,站在聚光灯下便是几万人的神明。"

  "可我厌倦生活,而你也不喜欢舞台。我们是不是太贪得无厌?"

  乔白焰又吞吐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说,

  "或者是等价的替换。这是一场与恶魔的交易,你放弃一些,得到另一些。"

  "可这场交易很不公平,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没得选择。"

  乔白焰笑了,"所以才说,是和恶魔的交易。"

  *

  "明天上午我就要回去了。"第三天的晚上,楚白焰这样告诉南一。

  南一没有立刻回答,夏蝉在她耳边无休止地鸣叫。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楚白焰的演唱会只在这里连办三场。她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出现拯救不了她的人生。孤独才是常态,那些偶尔出现的奇迹终会像母亲撕碎的纸张,不可太贪恋的,因为两条直线永远只会相交一次。

  可是南一感觉到有什么不同了,这种不同让她觉得恐慌。乔白焰出现之后,停歇的时间开始流动起来,那真是讨人厌的东西,在失眠的夜里失去作用,现在却奔流不止。

  楚白焰也清楚,他的手机一直受经纪人和公司的掌控,他给不了她自己的联系方式。所以他问南一,"可以把你的号码给我吗?"

  "然后呢?要我站在原地,等断了线的风筝自己飞回来吗?我说过的吧,我和你的粉丝们不一样,你不是我的神明大人。"南一平静地回答,感觉到心里有一团小火在慢慢煎熬着她的神经。

  楚白焰哑然,南一的声音清冷如常,但他看见她薄薄的嘴唇微微嘟起,细如笔画的眉毛拧作一团。南一在生气。他想。这让他感到心里有些酸涩,但也很安心。

  但乔白焰也明白这确实不是一个等价的交换,毕竟他没有要求她等待的资格。

  时针和分针重合,老旧的挂钟发出低沉的齿轮摩擦声。乔白焰看了一眼它,站起身来。

  到了他必须离开的时间了。

  南一听到背后的响动,她仍然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夜空,没有回头。

  他站起来了,他走到门边了,他要出去了。南一不断想着,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到手背上,她愣了神,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东西是眼泪。

  好寂寞啊,寂寞得要死掉了。

  "南一。"在她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的刹那,那低沉的嗓音又响起来,南一的身体一震。

  "你知道吗,人的一生会经历三次死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悄然离去;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他顿了顿,"我很怕第三种。"

  南一笑了起来,声音带着咕囔的鼻音,"哪怕你比大多数人都拥有更多会记住你的人?"

  乔白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摇了摇头,"不,我也许会第一个消失吧。"

  "为什么?"

  "因为世人只会记得艺人乔白焰,却没有人知道那个叫乔生的人。"

  "乔生?"南一唤了一声,余音滑落出舌尖带着某种留恋。她觉得自己更喜欢这个名字。

  "嗯。南一,帮我记得他吧。"

  *

  夏天终于过去,街边夹竹桃的花瓣落了一地,看起来像一条肮脏的粉色地毯。这条路是之前和乔生一起走过的,那晚他牵过她的手,南一都没有注意到街边大团的阴影是夹竹桃的叶子。

  她踩在花瓣上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发出的"莎莎"的声响可以让她暂时将白日里那些堆叠的文件抛诸脑后。这一刻是安静的,是属于她的。

  她还是习惯性地在自己的时间里想象乔生此刻在干些什么,也许正穿着带亮片的衣服冲着镜头做wink,也许躲在哪个角落抽烟,也许也会想起她……

  想这些琐碎的事情会让本就缓慢的时间变得近乎凝滞,南一觉得自己就像活在一场永无止境的春梦里。

  她也还是会准时地在周五晚上的九点半守在电视前看乔生的综艺节目,不过镜头前人们都他叫乔白焰。她能通过这些看见他的一举一动,但也永远看不见他。

  南一想起,今天当她路过同事办公桌,她正在看乔白焰的综艺节目。屏幕里的他脸上是标准的职业性微笑,嘴角的弧度完美的无可挑剔于,他在说他喜欢健身,吃健康的食物,从来不抽烟。南一觉得好笑,于是停下了脚步然后唐突地对同事说,"他私下里笑起来斜斜的,看起来痞里痞气,和这个完全不一样。而且他也可喜欢抽烟了。"

  对方这次头也没抬,只白了她一眼,觉得自己的同事终于疯了。

  南一心满意足地走开,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除了名字以外,乔生也留给了她这一点小小的骄傲,虽然说出来也没人会信,不过这样反倒没有保守秘密的恐慌。

  他们登上了最后的诺亚方舟,即使不在眼前,也在共同的某处。所以南一觉得知足。

  *

  乔生坐在休息室里一边翻看着手边的新剧本,一边听凭化妆师摆弄他的头发。对方前前后后忙碌了近一个小时,但乔生几乎看不出任何区别。

  经纪人端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旁边分析他最近的人气数据,然后他似乎得出了什么不太满意的结论,愤愤地将屏幕转向他,"看看!看看!"

  乔生头也没转,只是瞥了一眼。这不甚在意的态度更加点燃了对方的怒火,冲他叫嚷道

  "谁让你擅自接下这片子!第一部电影的苦头没吃够?在事业上升期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真以为自己多红了?"

  乔生平静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倒是察觉到一直在自己头发上忙碌的双手乱了方寸。于是他假意自己丢了打火机,好心地让无辜的化妆师有理由逃离尴尬的境地。

  "我倒是挺喜欢那部电影的。"待化妆师关门离开后,乔生摸出打火机点燃了叼在嘴里的烟。

  经纪人更加气急败坏,"你忘了当初是谁让你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小混混变成现在这样!有点人气了就以为自己能说了算了?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让你滚回原点!"他用手指指着他,就像指着不听话的家犬。

  乔生吐了一口烟,一条腿搁到另一条腿上,把身体靠向椅背,然后笑着转过头盯着对方的眼睛,"好啊,那就试试吧?"

  *

  几个月后乔白焰的新电影在各大院线上映,他在片中饰演一个伶人。海报上是乔白焰的半身照。他站在破旧的舞台上,闭着眼睛面对镜头,半张脸不着粉黛,另一半则化着艳丽的戏妆。

  南一站在售票处踌躇了片刻,她好久没去过电影院了,和一群各怀心思的人坐在黑暗里面对同一个作品,这让她没有办法释放自己的情绪。但南一最后还是买了一张电影票,她没法一直等到电影下映。

  和去演唱会那天一样,来看电影的观众里仍旧有很多喧闹不止的粉丝们。她们穿着乔白焰的应援色,手里拿着各种团扇,钥匙圈之类的小玩意儿。

  南一揉了揉太阳穴,生怕自己看起来太格格不入,谁又会再塞给她个什么,于是只好买了一大桶爆米花抱在怀里。

  那是部纪录片式的电影,画面色调始终阴沉晦暗,叙事节奏也颇为缓慢。乔白焰饰演的伶人出场,他身着一身绣着金色团花的华服,扇子掩去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眼上一抹摄人心魄的玫红。

  观众爆发出一声不小的欢呼,坐在南一旁边的女粉丝几乎要拉过她的衣摆问她"乔白焰帅不帅",南一赶紧往嘴里塞了一把爆米花,示意自己没空加入她们的狂欢。

  后半段电影的剧情开始急转直下,历史的车轮转动,国破家亡,风雨飘摇,起初受万人追捧的伶人被看作糟粕的一部分。镜头切换间,华服残破,舞台斑驳,美人已迟暮。乔白焰的脸上画着逼真的老人妆,鬓发也染作斑白。

  电影院里响起细碎的窃窃私语声。南一听见身边的粉丝说,"这不会太影响形象了吗?"

  电影的最后,国家走向一个新的时代,而伶人化作历史车轮下的尘土。舞台上没有灯光,舞台下没有观众。他穿着一身辨不清颜色的戏服独自站在黑暗里。然后镜头推到乔白焰的特写,他低垂的眼眸缓缓抬起,虽然正对着镜头但眼神里却什么也没有,茕茕如站在渺无人迹的荒原。画面转黑,演职人员名单出现。

  观众们开始窸窸窣窣地整理随身物品,纷纷起身离开。粉丝们确认完没有彩蛋之后,也三三两两地离开,嘴里仍然讨论着剧里的乔白焰有多帅,体贴地为他考虑这部电影是否有利于他走"花路"。而电影到底演了些什么,却似乎没人在意。

  南一坐在座位上没有动,看着屏幕上"主演:乔白焰"几个字从眼前滑过,她先是肩膀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然后后知后觉地捂着脸哭泣起来。从啜泣到抽噎,像是要把几年没流过的眼泪一次性偿还。

  是为伶人还是为乔生,南一已经分不清。她只觉得胸口堵的难受,她好像忽然理解了那晚乔生指给她看的那个"无声的舞台"——那里死一般的寂静。

  乔生最后的眼神和第一部电影里的那个少年有几分相似,于是南一明白,兜兜转转,乔白焰终于又变成了乔生。

  *

  "我真佩服您。"化妆师一边给乔生做造型,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自从上次乔生解救过他之后,这个实习生就好像认定了他似得,每次都殷勤地来他的休息室。虽然对乔生来说那次的事只是举手之劳,但他已经习惯于接受别人无端的好意,也就任凭他去。一来二去,他似乎觉得自己成了乔白焰的半个朋友,可以对他的事置喙。

  "嗯?"乔生抬眸撇了镜子里的他一眼,继续低下头玩手机游戏。

  "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这么悠闲。您真的没一点儿不舍得?"化妆师一脸愤懑,好像自己也参与其中。

  "在别人都觉得你会在这个领域有所作为的时候却干脆地挥手离开,不觉得很帅气吗?"手机屏幕上跳出"you win"的字样,乔生勾起一边嘴角。

  "别开玩笑了!难道是因为之前的电影吗?"化妆师弄完头发,又拿起粉底刷在乔生脸上快速地扫过,动作里都透着对他的埋怨,"还是因为和经纪人先生闹矛盾的事?您这么受欢迎,道个歉的话他一定不会轻易舍弃您的!"

  乔生不可察觉地皱了一下眉,稍稍抬起下巴让他方便化妆,镜子里的他眼底含着冰凉的笑意,露出修长的颈,看起来骄傲而遗世独立。

  那部电影上映后斩获了一些大小奖项,在圈内受到高度认同,但观众的评价却褒贬参半。有路人表示乔白焰与伶人形象完全不同,当红的偶像要如何体会小人物的心理。也有人表示,像这样严肃的正剧向的片子就不该让"小鲜肉"来演出,是毁了大好的题材。而无论何时都维护他的粉丝们则纷纷反驳说她们的哥哥是在勇于挑战自身的边界,对像伶人这样历史里的小人物投去关注和怜悯。

  像这样的评论乔白焰无聊的时候翻看了一些,大多都一笑而过。

  一个脖子上挂着名牌的女人打开休息室的门,对着乔白焰指了指手上的手表,示意他可以出去了。乔白焰对她点了点头,按灭了手机,然后起身往门边走。

  "您真的不会后悔?也不想想支持您的粉丝们?她们会多难过啊!"

  乔白焰对穷追不舍的化妆师无奈地叹了口气,站住身,回头回答,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她们的悲伤或许会持续两天,然后又会对另一个帅气的男人投去爱情。她们需要的不过是个暂时承载爱情的容器,无论是不是我都是没差别。哪怕是你,不也只是不想失去一个好说话,并且可以让你炫耀的雇主,才一直试图劝服我?"

  化妆师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做任何反驳和辩解,只是最后问到,"我以为您喜欢舞台的呢……那您想好了吗?之后要去做些什么?"

  "去养鲸鱼。"乔白焰背对着他抬起手随意地挥了几下表示告别,然后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又这样……"化妆师可惜地叹了一声,收拾起化妆包打算去下一间休息室。

  乔白焰知道门外面对着他的是刺眼的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和记者们的刨根问底,每个人都恨不能用手里的相机将他解刨个透彻,不剩骨皮。被娱乐、被消费、被当作商品,是作为偶像永远的宿命。

  但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

  *

  南一一手支撑着脑袋,另一只胳膊放在阳台的栅栏上。她披了一件单衣,晚风吹过竟有了几分凉意,绵延的夏季终于走到了尽头。

  南一听说今晚会有流星雨。

  她抬头望着夜空,风吹动了天上的星星,那一闪一闪的荧光好似摇摇欲坠的苍白色烛火。

  突然门铃响起,割破了夜的静寂。她起身走向门边,心突然开始惶惶不安地跳动,拖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吖的声响,黑暗里的每一步都漫长且沉重,像极了她的人生。

  "谁?"

  没人回答。

  黑暗的尽头是什么呢?没有岔路的岩洞的尽头,又是否真的有个出口?

  这几步路像是用尽了她的一生。

  门终于被打开一条缝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速从黑暗中伸入,揽上她单薄的肩头。一声惊呼像断翼的鸟,在喉咙口无谓地垂死挣扎,终于只化作一声细不可闻的喉音。

  她的唇被附上,是熟悉的苦涩的烟草味道。还未看清来人,可是她闭上了眼,安心地享受这个带着侵略性的吻。

  他索求着她的唇一步步向前,她一步步后退。脊背撞到墙壁,橱柜震颤,碗筷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细碎声响。

  黑色兜帽从男人的头上滑落,月光撒在他完美的下颌线上。他们鼻尖蹭着鼻尖,唇抵着唇。她看见了,顷刻间他的眸子里满天星子零落如雨,像是谁的泪滴。

  当繁星落尽之时,她的星星又落回到了她的手里。

  乔生的唇离开,他弯下腰把额头埋进南一落在颈边的长发里。南一听见自己耳边穿来带着热气的低沉的声音,

  "一生很长也很孤独,不如就我们两个勉强凑个伴吧,你说好不好?"

  "好。"

  我走过喧嚣昼夜,走过繁华四季,走过一生,终于也走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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