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夫---忆往昔

  八十年代末,我家分了套房,需要搬家。当时没有搬家公司,只能自己动手。我还是个小朋友,搬不动那些粗笨家什。所以,我母亲就借了一辆三轮车,我就负责掌住车笼头,家人负责推车。因为还没有学自行车,没有那种下意识调节平衡的毛病,所以我掌车掌得很稳。一趟趟运家具,没有出任何问题。搬完了家,我觉得我的功劳最大,因为没有我这三轮车他们谁也开不好。我父母也同意,认为我是最大的功臣。

  成年以后再想这件事情,大家意见都统一不过是因为我是儿子,他们是父母。如果不是这样,换成一家最简陋的三轮车搬家公司,多半的情况是推车的人觉得掌车的人屁事不干,一滴汗都没流,控制车头毫无技术含量,最辛苦的事情都是他们做的,事情能成全靠他们。掌车的人觉得推车的人都是命好,要不是摊上自己这个掌车人,他们连三轮车都开不了,更别说搬东西了,还总以为自己出了点力就有多了不起一样。推车的人哪里都有,掌车的人十个里也未必有一个。

  最奇妙的是,车没到地方之前大家可能不大那么去想,车一旦到地方之后,这些想法就像野火一样无法扑灭。我想,可能是因为他们都跟车子跟得太紧的缘故吧。

  如果是站在一个路人的角度去看,可能完全不是这种看法。掌控三轮车并非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因为人们大多会骑自行车,一旦学会之后就会忍不住去转动车头来保持平衡。这是一种本能,自己很难控制得住。但是自行车和三轮车不同,三轮车负重,你随便动一下车笼头,巨大的惯性就会让人产生一种车身失控感,立即会下意识向反方向扳。但是转瞬之间,又会立即感觉到车身向另一个方向冲去。于是人就左左右右不断修正车笼头,车身越来越晃,最终真的失控。所以,能控制住三轮车稳稳前行,并不是人人能做到的事情。

  但是,它又确乎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如果它是一种技术,人们更尊重的是那些本身会骑自行车,但是又能控制自己内心的冲动,稳稳掌住车头的人。这说明他们能做到别人不能做到的事情,而一个根本没学过骑自行车的人相比之下,并不会受到既有经验的影响,也就算不得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既不是掌握了某种技能,也不是克服了某种障碍,一定程度上来说,他之所以有用,是因为他其实根本没用:不能搬,不能推,也不能骑。

  在路人看来,推车的人也很重要。首先是他们肯信任掌车的人,载满重物的三轮车稍不留神就可能造成大麻烦,之前的所有辛苦都白费了。但他们还是愿意相信,愿意跟着走,愿意一路付出。其次是他们能够陪伴始终,纵然天底下有无数可以推车的人,但是在那一段路上一个人可以找到的推车人,愿意跟着他去的推车人,其实也就是那么几个。当时当地刚好在,这原本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最后,这一路上会有各种想法,各种不同意见,各种暗自盘算,如果不是最终大家想法一致,共同付出,也很难抵达终点。能够一起完成一件事情,而不是半途而废,这本身也非常难得。

  只不过处理的事情再难,也难不过处理自我。不然怎么会总是听到“不肯承认我的价值”,“付出得不到肯定”一类的话呢?这些表述略带文气,所以不大容易听懂。如果把“价值”替换为“价格”,“肯定”替换会“回报”,那就会浅显直白得多。我的父母之所以不会和我计较这些,那是因为他们在我身上已经投入了近乎无限的成本,所以根本不会去计算小账。但是在成人的世界,却总是要算账的。

  路人眼中看到的是另外一种景观,因为在远处看着,他既不不会赞同掌车人的观点,也不可能赞同推车人的观点。在他心目中,世界上的事情存在另外一种完美形态:一条健硕精壮的汉子,搬也能搬,抬也能抬,而且还能把三轮车骑得又快又稳,轻轻巧巧就把事情给做成了。所以在路人眼中,他实际上是看到了一群缺陷,一群能掌车但是不能骑车,能推车但不能掌车,能开道加油递毛巾之外屁用没有的缺陷们,歪歪扭扭、吵吵闹闹、勉勉强强把事情给做成了---这大概是世事的常态,大多数事情都是那么做成的。如果不是因为那些阴差阳错,不是因为那些东拼西凑,事情最终可能会是另外一副模样。在路上一切都不确定,他们只有个大概的终点就已然出发。谁是不可或缺的?谁又是可有可无的?谁都可能是,谁都可能不是。

  只不过在抵达终点的瞬间,每个人都突然认为自己是就那条完美的汉子,健硕精壮,无所不能。每个人都突然之间失去记忆,忘记了这一路走来的歪歪扭扭、吵吵闹闹、勉勉强强,而是自己浑身上下放射着金光,在起点和终点之间笔直画了一根线,一个人就把车开到了终点,一切荣光和成就都应该归于自己。如果事情都按照他们每个人认为的那样发生,那么他们拉到终点的就不是一辆满载家具的三轮车,而应该是一艘装满上万水兵的航空母舰。

  事情似乎也的确如此,那个正在逝去的时代曾经无限激发着人们的野心和欲望。无数三轮车、小舢板向着大海蜂拥而去,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变成一艘艘航空母舰浮出水面。这样的事情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也的确在发生着。唯一的问题是:在那航空母舰上,在那舰桥里,是一群三轮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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