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颖 : 15.灰色的冬天

  那个冬天特别冷,一直冷到心灵的深处。

  雪下的很勤,三五天就是一场。不是那种鹅毛大雪——斯文志他们这里除了晚秋和初春,是没有鹅毛大雪的。那是一种稀稀疏疏若有若无雪,充满整个灰色的天空,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把寒冷传导到世间的没一个角落。你可能看不见它在飘,但你从它掩盖了前人的脚印来看,知道它是一个很真实的存在。

  和俞清音分手之后,斯文志只好用繁重的劳动来填补自己的虚空的心,寒假里每天都一个人拉着一只小爬犁,在雪地和灰色天空之间,蠕动。

  那层灰色朦朦胧胧浑浑浆浆,像一口锅罩在斯文志的头顶,他看不见道路的尽头,只能按记忆摸索前行。那灰色又组合成四面高墙,把地上的生灵整个浪儿地圈在其中。那墙还有一种魔力,你往前走时,它就向后退去;你退向后边,它又慢慢靠向你。它允许你挣扎,你却永远也逃不出这墙的束缚。你折腾的累了,就会像是一头猪,安然于那个猪圈中,不再产生跳出去的想法。

  猪养到一定的时候,就会杀掉,文雅一点的词叫“出栏”。“出栏”,从束缚你的的围栏里出来,这个词语真是太形象了。可是当猪能够从围栏出来的时候,它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斯文志看看四周的灰色,心里想:我的命就该如此吧,我可能就是天空和大地豢养的那头猪!

  每天早饭后——北方的冬天,昼短夜长,再加上是农闲时节,基本都是每天两顿饭——斯文志就拉上自己的小爬犁,去村子北面的江通、或者村西村南的树林中,寻找能够取暖的柞树根或者风干的树木。每天一趟,回来时也到了晚饭时候了。

  那时农村做饭和冬天时的取暖,都依靠草木。煤炭是很奢侈的东西。虽然大家都知道它是冬季取暖的最佳选择,但没有几家能用得起,即使像斯文志他们这里离煤城并不是很远的地方,煤炭的价格也几乎能和月工资划上等号。所以,秋天时要准备好一年的烧柴,冬天时则需要大量的条块状燃烧物取暖。

  在斯文志的记忆里,秋天和冬天,“柴火”这个都和他不离不弃:秋天是去找一片场地打柴,那片场地极其周围,要能够凑足二三百捆的柴火,那是雇一次马车的装载量:冬天是要捡柴火,“捡”的是枯木,但那样的运气并不多,更多时候是盗伐,或者抠柞木树根。

  大约是1974年,国家开始禁止农民砍伐树木,斯文志打柴火时最喜欢的小祚树、小桦树,都在禁止之列。

  祚树质地坚硬、密度大,特别抗烧,是一种高质量的柴火;桦树没有虚泡泡的枝叶,好割好捆规规矩矩,树皮上还含有油脂烧起来火很旺,并且割下直接就可以使用。

  斯文志不喜欢杨树条子。虽然它和桦树一样割的时候省力,但是它需要困上一段时间,等待水分蒸发完毕以后才可以使用,并且它的密度很小,也不抗烧。它唯一的优点就是可以很容易的引燃。

  禁伐令对斯文志他们这样的家庭是一种灾难,因为他们没有生产队分发的豆秸、苞米秸等替代品,只能依靠割蒿草和苕条,并且这些东西也一年比一年不好寻找了。

  苕条是一种落叶灌木,老枝灰褐色,嫩枝黄褐色。它有一人来高,夏季开有紫色的小花,淡雅秀丽。在灌木柴火中,是一等一级的。

  苕条是一种好东西。它不仅可以当柴烧,还是编筐、编土篮儿等的重要原料。那个时候各家各户使用的各种样式的筐,以及生产队大量使用的土篮子,都是用苕条编成的。

  在斯文志的记忆里,秋天打柴是生命中一个抹不去的记忆。他后来经常梦见那个场景,并且总是伴随着遗忘,在梦中忘记了把打好的柴火雇车运回家。

  冬天里大雪封地的时候,东北那种最简易的运输工具——爬犁,就可以在灰茫茫的天地之间,派上用场了。斯文志那只每天一出一回的小爬犁上装载的,就是冬天里保持室内温度以使生命得以延续的供给品。

  蠕动在雪地和昏暗天空之间的斯文志,就这样“虐”着自己。他用爬犁上柴火的重量,来压抑自己对俞清音思念;用寒风中因出汗而笼罩于自己周围的雾气,来代替当初缥缈于夜空中的歌声。

  那个心爱的女孩从他的身边消失了,只有那温馨的记忆还留存于他的脑海。有时,他会用一个鼻孔半哭着抽泣,那时他都能感觉到俞清音的气味还萦绕在他的周围。

  那天他是去村子北面的江通拾柴——斯文志他们管江中的岛子叫江通。江通虽然路途远些,但是可资捡拾的枯木会多一些。斯文志心中想着于清音,迷迷糊糊的上了一座江岛。他那天的运气特别好,枯木遍地。他捡拾自己喜欢的,很快就装满了爬犁。

  枯木因为已经淋干了水分,所以斯文志的爬犁走起来会轻快些。

  他下了江岛,在江面行进。忽然,他听见东北方向传来机器的马达声。他扭头看时,大吃一惊。原来他竟然误上了中国和苏联两国的争议岛屿,为了安全,那里被宣布为禁区,怪不得那里面枯树遍地呢。

  那个马达声就是苏联的边防军驾驶着雪上摩托,前来抓捕越境的中国人。

  斯文志拉着爬犁飞也似的跑,但是他的两条腿,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过机械的。

  后来他跑不动了,站在那里等着束手就擒。

  “我可能也要‘出栏’了,可是我还没有长大呢!”

  奇怪的是,那雪上摩托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也停住了。

  斯文志见摩托不再追来,便拉着爬犁假装镇定的往回走。当走到离摩托一定的距离时,他才开始奔跑起来。

  农村里有这样的经验:有时会有一条狗来凶你,这时你万万不能快跑,只能慢慢的小心离开,因为你的两条腿,绝对跑不过狗的四条腿。你只能等到拉开一定的距离,再行跑开。

  斯文志庆幸自己用这种办法对付了那个雪上摩托。

  其实,现在想想摩托艇停下的缘由,应该是那艇上的军人,看见那拉爬犁的还只是一个孩子,动了恻隐之心的缘故吧。

  到过年的时候,斯文志已经在他家苞米栈子的南边码起了一长趟用于取暖的柞树根子和干木了。

  苞米栈子是北方储存整棒玉米的一种仓库。苞米栈子建造并不复杂,其材料大都是来自山林中的杂树,先选出数根稍粗且直的做立柱,然后在距地一米多高的地方加横梁铺仓底,再向上加仓壁并留出足够的空间,最后做好顶盖以防漏雨。仓底离地面一米来高,可以防止老鼠和家畜家禽偷吃糟蹋粮食,又避免距地面太近使粮食受潮发霉。四周的仓壁留有缝隙,以利通风。

  因为苞米栈子是悬空的,所以过年时的一些吃货,也会暂时储存在里边。所以,苞米栈子还是灰色的冬天里,孩子们年前年后的一个向往。

  1977年(蛇年)的春节和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18岁的斯文志心里,那个春节也是灰色的,所有的喜庆都朦朦胧胧。

  大年初五,叔叔来拜年,那个对斯文志一往情深、已经如愿得到了斯文志种子的巧美,肯定是绕不过的话题。

  叔叔说:“秋天掰苞米的时候,巧美回关里家了。她爸爸说她在那里找了个对象,已经结婚了。

  “她走的前一天来和我们告别,留下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可是晚上又要了回去,说是要自己寄给你。

  “我那时看她已经有点显怀,要你婶婶问,她笑着说没有,说是心愿已了,胖了。

  “你也不用担心,她妈妈和她一起走的,过年也没回来。”

  如果此事属实,那个孩子应该在蛇年的春天来到人间。

  斯文志曾经在三十年之后按照叔叔提供的信息,回到关里家的那个村子寻找巧美,村里的老人说,确实有过那样一个带孩子的年轻女人,但是不叫巧美,叫安清。那孩子一生日的时候,母亲安清得了不治之症。在县医院住院的时候,安清眼见自己时日无多,就把孩子送了人。据说那是一个不能生育的家庭,家境还好。那孩子又是个男孩,白白胖胖虎头虎脑,那家人喜欢的不得了。

  斯文志又找到了当年医院的一个护士,那护士说好像有这么回事,至于那家人是哪里的并不知道。那时的领养手续有时并不规范,也没有记录可查。

  最终,斯文志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个小时候长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属蛇的儿子,至于长大以后怎么样,叫什么、在哪里却都以无处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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