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葵(4)

  一溜朔风从北山梁上无形袭来,安梅缩了缩脖子,嘟啷了一句 :“才 到初冬,天咋就这么冷,瘆人骨哩!”

  “当土匪哪有你县府当差舒坦,嫌这风高天黑身子冷,别干了,回家 老婆孩子热炕头去!”瘦猴拧了一把安梅腮帮子,并肩和他往前走,搓 着手调侃说。

  “你还不知道,在衙门里也是清苦活,一月就那几块钞纸儿,要养活 一家老小哩,况且干咱这一行的,现时多得像牛毛,哪能剿得完?”说到这, 他黑夜里瞪大眼睛,愤愤然对瘦猴说 :“要不是你下手太狠毒,把我们二十 来号人连锅端了,我能走上这条道么!”

  “你狗日的还不服,是不是?这土匪道上是你寻着来的,又不是大哥 和我叫你来的,咋,来者不善呀!”瘦猴伸长细脖子,止住脚步,一把扯 住安梅衣襟,黑夜里,两个土匪对峙起来。

  安梅见瘦猴认了真,才发现自己说漏嘴,忙不迭陪起笑脸,“哪里 哪里,瘦猴你就这火爆脾气不好,自卫队里我吃不饱穿不暖还受气, 你和大哥抄了我的底子等于救了我呢,这吃香喝辣的,上个月叮当响三十 个银元撂到婆娘枕头旁,嗨,那骚货高兴得一夜没消停,我后悔啥哩!”

  “这才像个人话么。”瘦猴丢开手,两人继续往前走。

  突然,瘦猴身后 被人扯了一把,他回头一看,刀把子说 :“大哥叫你过去一趟。”

  山葵站在道旁跟小老四说话,见瘦猴过来,对他俩说 :“你俩天亮前赶 到马家大山,叫陈秀安排好咱们的吃住,老四留下来看着点风向。瘦猴你 找匹快马争取天黑再到天星岭,把这封信交给刘良才,让他照信上说的办, 不要耽误大事。”山葵脱下身上棉袄披到衣着单薄的瘦猴身上,“走天星岭 敞川里风大,小心冻着!”

  身着薄长衫的瘦猴套上棉袄,装好信,便与小 老四快步越过其他人赶往马家大山。此地离马家大山虽只有二十来里路, 但山大沟深,不好走呢! 山葵把骡子缰绳塞到小玉手里,自己与弟兄们徒步行进。因为这黑灯 瞎火的骑着牲口还不如徒步快当。

  过小河湾,刀把子一脚踏空栽到河里, 他忙脱下鞋在石头上磕着水,山葵走到跟前问 :“咋啦,伤着没?”

  “没,只鞋泡到水里了。”

  山葵“哦”了声,叮嘱道 :“这遭行动是大事,打起精神来!”

  穿好鞋跟上来的刀把子小声问 :“大哥,你看这趟事能成不能成?”

  山葵大步走着,没有言语。民不聊生,兵荒马乱,耍枪弄刀哪有个未 卜先知的定数?此刻的他,是在走刀山闯火海。人,一辈子有时连自己的 命运都掌握不住,七八岁时他就在爷爷的教导下念《三字经》《千字文》,十二三上已经把 《大学》《中庸》背得滚瓜烂熟。父亲一心要供养他成个大 读书人,光宗耀祖,可十年后,他没成一个有出息的读书人,却成了一个 闻名遐迩的大土匪。舅舅那个家藏万贯的老财主虽然对他这个外甥爱如己 子,可外甥看不惯舅舅剥削长工的歹毒心肠,尤其腊月三十吊死的牛二奎, 让他对舅舅恨之入骨起来 :牛二奎给你干了一年活,临到年关讨工钱,你 不但苛扣不给,还把他打了个皮开肉绽,赶出庄院。年轻勤快的牛二奎到 年底一分钱未得到,还拖着个烂身子进门,结婚一年刚有了小孩的媳妇惊 得哭都哭不出声来,问究竟是咋啦?面对等米下锅的媳妇,二奎愧愤交加, 说,芦老财就因我打碎了他家一只细花瓶,竟苛扣我一年工钱。唉,是我 无用,让你跟着受苦,玉娘,改嫁个人过日子去吧!贤淑的婆娘以为男人 受了委屈说浑话,安慰他过罢年再想办法。谁知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见男 人吊在屋梁上。牛二奎的大寻到舅舅家讨人命,舅舅放出恶狗,咬得二奎 大两腿血肉模糊。这世道穷人还能活吗?就是舅舅伤天害理的恶行,深深 刺痛了山葵的心,也改变了他的主意,去,什么仁义礼智信,这年头, 有钱有粮就是人,无钱无粮狗都不如。他悄悄走进何老大的门,没两年就 以多谋果敢成了西乡土匪帮中踢得起土的人物!

  被山葵这一选择气病睡炕的 父亲骂他 :“是畜生不是人”.

  他对父亲说 :“你去看看我舅是畜生还是人!” 山葵咬牙切齿发誓道 :我就要铲除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

  “大哥——”刀把子把想起舅舅还愤愤不已的山葵从思忆中唤醒,两 人掏出烟点上,

  见刀把子吞吞吐吐似有话说,山葵便问 :“啥事,说么!”

  刀把子这才说,这趟出去耽搁多长时间说不准,老妈妈病在炕上,就 靠婆娘一个人照看,身边也没几个钱,他想今夜过去让附近的姨娘带给些 盘缠留作家用。 刀把子的话又使他想起牛二奎的媳妇,一阵心酸。他知道刀把子不是 缩头乌龟,信得过,便推了一把 :“快去快回啊!”

  看着刀把子消失在黑夜里,山葵快步跟上他的队伍,不知咋的,牛二 奎媳妇的遭遇又涌上心头挥之不去。 民国二十九年五月,陇中大地异常干旱,因为前一年就欠收,开春又 滴雨未落,靠天吃饭的山民们开始躁动不安,到处流浪乞讨。从北面涌过来的几拨吃大户的人,搅得西乡鸡犬不宁。本地方虽还没形成吃大户的局 面,可有粮的富汉们都开始防范起来,汪家屲汪华兄弟还打死了两个北面 过来闯进门讨饭的叫花子。 一日,山葵路过牛二奎庄子,便打听走进了牛寡妇家。半山坡上破败 的两间土坯茅房里,除了常用几件农具,竟无丁点粮食。瘦骨伶仃的寡妇 程玉娘正给锅里倒刚从山里剜来的苦曲菜,准备煮了吃。见门里冷不丁走 进一个陌生男人,吓得愣在地上不敢动弹。去年有三个人来抢寡妇,要不 是她抽出镰刀拼命,肯定会遭人算计。今日这又进来一个青年后生,肯定 没好事。她害怕得一边往灶角退一边背手摸索灶头上的菜刀。

  山葵问 :“家 里没粮食了,就靠这野菜过日子?”

  寡妇没有发言,她不明白来人究竟要干啥。

  山葵再问 :“牛二奎没了, 你为啥不再嫁个人家呢?”

  寡妇这回开口了:“这么小的娃娃,我嫁到哪达去?命苦人走到天尽头, 也是一个穷么!”看来来者不善,程玉娘把菜刀从脊背后直截操在胸前, 两眼冷盯着山葵的举动。

  山葵将一个装有银元的小布袋放到炕头上,道 :“想办法买点粮食养活 孩子去吧。”转身就走了。

  回到家里,山葵就和何老大商量起一件事来。何老大一听山葵蓄谋的 计划吓了一跳,“你竟去抢你舅,这使不得,使不得!”

  山葵说 :“咱地面 上有好多人已经揭不开锅了,可这财主们积攒着粮食掏钱都不卖给人家, 你总不能看着乡亲们饿死。那你把自家的钱粮捐出来救济穷人吧!”

  何老大见山葵脸面变成铁青色,知道这年轻人脸变色就意味着一件事 已决然要做了,于是说 :“那好,路你熟,多会动身?”

  山葵说他舅家有五个长工兼护院的,两杆枪,问题不大,八九个人就 够了,只是得预备十来头牲口。

  何老大咧嘴一笑,“尕任,你这打家劫舍 土匪当得可和别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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