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葵(2)

  翻过山豁岘,天已中午,山葵叫队伍停下来,土匪们呼啦一下散坐在 坡坎上歇息。前去的瘦猴回来了,“大哥,前面平静着哩,潘老太爷家我 已安排好了,准备四十人的饭,要荤的。”

  “就你嘴馋,早上开锅羊肉,中午还要吃荤的!” 刀把子笑骂了一句, 随之喝起一帮人迅速涌下山梁,一个钟头便到了潘太爷庄上。

  潘太爷与山葵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但第一次见他带这么多人来,战战兢兢忙着招呼, 并亲自到厨房吩咐做饭。山葵向刀把子使了个眼色,刀把子即出门叫任可 能带两个人到庄外去瞭哨,并让潘家大儿子小心点,别让家人往外头乱跑。 潘老大自然明白刀把子的意思,忙走到长工屋和家院里喊道“天不暖和, 吃了都睡觉去,下半日就别上地干活了。

  山葵蹲在火炉旁,一边呷潘老太爷煮的龙井好茶,一边吃着热腾腾的 油馍馍。他叫刀把子到另一个屋里去歇会。刀把子出去了,他推开潘老太 爷递过来的茶,道 :“你老也歇息会,我打个盹儿!”便上炕裹上被子躺在 热烘烘的火炕上闭起眼睛。 其实,他没打盹,这时候的山葵,才开始运筹帷幄起来。自从何老大 死后,山葵被推上“老大”位子,就没清闲过多少,常常在这样的打盹中 计划下一步行动,其中没少过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闯荡的惊心动魄时刻。

  民国三十一年正月,山葵去给乡长王书拜年。 性子孱弱的王书之所以被阴孝贤硬推上去当这个乡长,并不是他有多 大靠山和能耐,而是政府推行新生活运动,提倡国民文化,县、区、乡、 保长们都得有些“肚才”,以提高国民政府的办事效率。定远北区地瘠人贫, 念书人寥寥无几,县长要区长必须找出一个有才学的乡长来。阴孝贤思前 想后,北山区方圆百十里地方三个乡,就王书是个念书人,可王书之乎者 也背得滚瓜烂熟,又写得一手好字,性格却是怯懦,说话半天放不出个屁 来。叫这样的人当乡长,能行么?他去给胡县长说,胡县长一拍案头 :行, 就让他干。

  王书一听阴区长要他当乡长,忙不迭推辞说“没本事,不敢当”.

  阴孝贤说 :“那你念这书是干啥的,读书不就光宗耀祖么,茅坑里拉屎去还 用得着之乎者也?天上掉纱帽你都不会拣!”

  就这样王书被阴孝贤赶着鸭上了架。 如今山葵走进王乡长的家,把躺在炕上看书的王书吓了个半死。倒是 婆娘机灵,哧溜下炕来倒茶递烟忙招呼。山葵见状,笑着过去从腋下扶起 王书,“乡长二哥,做了官硬是身价重了呀,兄弟这里给你拜年了。”说着 恭敬的躬身打了个揖。

  “啊——哪里——哪里,唉,我是——我是身子——”随之而起的王 书讪笑着语无伦次。他能不害怕么?定远人谈之色变的大土匪忽然登门, 来者不善呀!

  颠着小脚在地上殷勤的婆娘骂男人 :“他爸可是贵客,还 不快起来招待招待,真是读书读得迷糊了!” 这婆娘其实是在打圆场,她 两条腿也颤抖。

  王书这才反应过来,溜下炕拿住山葵的手硬把客人让上炕。 不一会,饭食上桌,山葵打开提来的酒,斟上两杯给王书夫妇,说 :“乡长 二哥,你发达了,我没来给你贺喜,今日个这就拜年加恭贺了!”

  王书受宠若惊,忙接住酒,“兄弟,我——我这可是不由自主的差事 呀!”

  “干上了,就由己了,这门槛以后怕是兄弟我难登哩!”

  “唉,这——”王书摸不着山葵的来意,只是尴尬的点头 :“兄弟,好 登——好登哩!”

  平日谨慎的山葵此时快言快语 :“乡长二哥,你也知道,我是个不安分 的人,这几年在这块地面上走动惯了,怕有时候给你添麻烦!”

  话说到此,王书心里明亮起来,摇摇头又点点头,说 :“这乱世年头, 为了生活,各自走着各自的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我是个没 本事的念书人,阴孝贤叫干这差事,难啦!”

  山葵莞尔一笑,心里暗叹 :毕竟是读书人,说话够圆滑的!但他知道 王书这是实话,也就坦然相告 :“你放心,好狼不吃窝边食,豪侠不杀无辜 人。只要你二哥和手下人怜恤咱这一乡人,我不会打搅你的。”

  “啊呀,我——我可没抱怨兄弟你——你呢!”

  王书抬起头来,却见 山葵已起身下炕,快出房门时,回身抱拳告别 :“不送了,不送了,兄弟过 一段时间再来拜望乡长二哥!” 乡长俩口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脸上汗珠子直掉,双腿还在哆嗦着。

  王书当这青塬乡长,窝边的山葵倒没事,外面的恶狗却不时跑进来伤 人。三十二年春末,梁仕仁一家被东头的鞠虎洗劫一空,临走时鞠虎还把 梁仕仁才十四岁的小女给糟蹋了,害得梁仕仁婆娘差点上了吊。梁仕仁上 门诉说,可土匪鞠虎谁敢斗呢?

  过了三个来月,正是麦收时节,李家岔李 老爷又被北山孔老二的六个土匪堵在屋里要银元。平日生活俭朴的李老爷, 连门前人都不知道有两地窖金银财宝,积攒的粮食十年都吃不完,可百十 里外的孔老二咋就知道。大热天地上生了一盆炭火,六十多岁的老人被吊 在房梁上烤,李老爷有能耐,不说。不说也有办法,孔老二从另一个房里 抓出他三儿,一声喝,手下一顿暴打,一眨眼,嫩皮细肉的娃娃就皮开肉绽。 李老爷见状,心疼得一口血喷出来,眼一闭,“西屋里有窖口,你们要多 少拿多少吧!”就这样,李老爷一日之间钱财皆空,三天后惜财如命的老 人便咽了气。

  孔老二抢劫李老爷之后半个月,山葵独自来到孔家。孔家是北山的大 户,半庄子都是亲房。孔家人性格强悍,还有在金城工务局干事的人。孔 老二见山葵独闯山庄,心里顿然恼怒起来,但一时也不便发作,招呼间揣 摩山葵的来意。 山葵伸手取过脸盆架上的毛巾边擦汗边说 :“听说孔夫子可是贵府祖 宗,祖宗讲究仁义道德,咋后代杀人放火尽做坏事?”

  孔老二不满意山葵进门就说这般扎人的话,立时色变,厉声叫骂起 来,“姓任的,骆驼的脖子长吃不了隔山的草,你不照照镜子,自己是啥人, 还敢跑到我家来撒野,我杀了抢了你能咋的?”

  家人闻声进来,孔老二一 挥手 :“叫兄弟们过来!”

  等孔家弟兄都进了屋,山葵沉着地坐在太师椅上,呵呵一笑,对着孔 老二和几个捋胳膊袖子的弟兄说 :“就是嫌你这个长脖子骆驼抢吃隔山草, 我才来拦拦头的。都来了想打架?我可不愿意脏贵府这块地皮,孔老二, 我只说两句 :井水不要犯河水,青塬那一带是我的生养地,有我在,你走 路看着点儿。” 看到孔老二恶狠狠不服气,他陡然提高嗓门 :“要是再祸害 地方上人,小心我拧了你的脑壳子!”说完,拨开众人大步流星走出庄门。 这气势把为非作歹惯了的孔老二和满院人惊悚得一个都未敢动弹。

  此后,孔老二在北山还真收敛了许多,离近青塬更是绕道走。 三 天色暗下来,刀把子小心推开门走进上房,见山葵还在沉睡,轻轻地 拍拍被子,“大哥,时候不早了,该动身了!”

  山葵睁开眼看着刀把子,过了半晌才开口道 :“兄弟,这趟差事前途未 卜,潘家咱打搅过几回了,你就给他留些盘缠吧。”

  刀把子一边招呼队伍行动,一边把潘老太爷和他大儿叫到上房,将 四十个银元塞到父子手里。潘家父子见此连忙推辞,山葵走过来,按住往 刀把子口袋里退钱的潘老太爷手,“老人家,我是不祸害好人家的土匪, 这几年没少打搅您,收下吧,以后还有麻烦您老的时候呢!”

  看着队伍消失在夜幕中,潘老太爷对儿子说 :“这个尕任,真是个捉摸 不透的人啊。”

  站在一旁的儿子疑惑道 :“我咋看这伙人不像是打家劫舍的 土匪!”

  这地方瘠贫,确实生产不出好粮食,却出产土匪。拉帮结派的, 单走独吃的,只要胆大妄为就成地方一患。官宦家怕土匪上门打劫钱财, 穷人们要钱要粮自然没多少,但有人,一些土匪帮小起不了事,就胁迫穷 苦人家的青壮年入伙。你不入,那可由不得你,轻则骚扰不得安宁,重则 毒打劫掠,什么手段都能做出来,有的土匪其实就是这么被逼上道的。还 有谁家的媳妇长得俊,姑娘俏,这些地痞流氓也不放过,鸠占鹊巢,手无 寸铁胆小怕事的小民百姓只有任其蹂躏。山葵是陇中有声势的一股,人多, 枪多,强悍。但他是土匪中的另类,穷人家不怕,他下手的只是有“油水” 的主儿,还有欺凌乡里的恶霸。

  民国三十三年四月一天,乡长王书来到任家。人没进门,已经涕泪交流, “啊呀,兄弟,你——你可要拉扯老哥我一把呀!”

  山葵见状,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手下哪一个干了啥祸事?他稳住声 色,安慰王乡长 :“乡长二哥,慢慢说,慢慢说。” 原来,前天晚上,唐家庄陈沛被一伙土匪抢了。这年头抢掠钱财已是 司空见惯的事,稍有些光阴的人家谁不提心吊胆?可陈沛不但丢了钱财, 还丢了人命。舍不得钱财的陈沛任凭土匪拷打硬是不给,还大骂不止,说 是要到县里去告诉公干的侄儿带自卫队来收拾你们这些害人的畜生。土匪 竟将他吊到房梁上点了天灯,一家人见掌柜的被害死,大嚎大叫冲出门拼 命,一阵乱枪,婆娘腿被打断,大儿命丧黄泉,连圈里骡马也肠肚倒了出来。 当乡人跑到乡公所报案,王书前去勘验时,眼前惨状惊得他差点晕了过去。 这会是哪帮子土匪呢?断了腿又死了夫与子的婆娘痛苦呻吟着,说 :“是任 可超那个豺狼!”

  王乡长头“嗡”地一下,急忙问 :“你认识他?”

  断腿女 人说 :“那领头的说是山葵要他来借钱,不借就要命,有本事就让你侄儿带 保安队来剿我,山葵的人还怕你个孬怂保安队!”

  王乡长回到乡公所王书思前想后,这事不大像是山葵所为。山葵凶悍,却不 滥杀,况唐家庄离山葵家不过二十里地,照山葵的话说,好狼不吃窝边食。 是真是假,干脆到任家走一遭。怕事的王乡长不知哪来的胆量,没容多想 就来到任家。

  山葵听了,只给王乡长说 :“我山葵爱财,可取之有道。陈家的事,我 会摸出个底的,你先走吧,到时候我会给乡长二哥你有个交代的。”

  王书前脚刚走,山葵后脚就出了门,打听着来到陈家。塌了天的陈家 正有亲邻给办理后事,谈论间山葵听一个长工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帮土匪 临出门时,领头的给另一个说,老北风这招一箭双雕,咱等着有好戏看哩。”

  原来是这样,同在匪道上走,老北风为啥打着我“任可超”的旗号胡 作非为呢?这事可得琢磨琢磨!山葵走进卧床不起的陈沛婆娘房里,说 : “大娘,节哀吧!我就是山葵,可你看到的是一群野山葵。”

  一言既出,惊 愕得陈家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山葵疾步出门来,拳头狠狠地捶着门前大 槐树,“老北风,这事我可不原谅了!”

  唐家庄这桩事没过几天,十里路外的李家峡又出了人命,做法手段与 陈沛家很相似。

  山葵让刀把子实地去打探。刀把子回来,愤愤对他说 :“大 哥,有人给咱们下套哩!” 是的,这是老北风给咱下套了!山葵把帮子里的事交给刀把子后悄然 进了城,十天后,山葵回来了,他先去了趟王乡长家,然后召集了十几个 人来到定远与会州交界处的丰湾隐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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