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还是逃

  到了阿里的何帅,吃了一大碗技术员李进送来的羊肉汤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中午醒来看见一轮红日高悬蓝天,温暖而刺眼。怎么空荡荡的,屋顶呢?难道自己还在奔往阿里的路上,昨晚又睡在了荒漠戈壁。胡坤一翻身坐起来,这才发现屋顶早没了。阳光直射进来,无数沙尘颗粒在光束中飘浮游动,凳子、桌子上全是沙。他摸摸灰头土脸,掀开被子抖抖衣服去开门。往里一拉,半人高的沙丘倾刻间涌进来埋住了脚脖子。他闭上眼睛咳了许久,跳上桌子从后窗翻了出去,殊不知一转身却踩着沙丘上了自家屋顶。原来昨晚狂风把屋顶的铁皮带跑了,吹来的沙土把房子埋了半截,举目望去整个狮泉河镇都半掩在沙海之中,何帅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一屁股坐下去。他抓起一把沙,紧紧抓住慢慢松开,慢慢松开又紧紧抓住。对风沙习以为常的狮泉河人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会儿,窃窃私语几句各自进屋了。

  怎么逃跑,如何生存?何帅坐在屋顶翻来翻去想。逃跑,这一路已经死去活来好几回了,再回去感受一次死亡的狰狞也没多大意思,生存下去显然比再体验一次死亡的滋味更具有挑战性。可是茫茫戈壁,如何生存。氧气有限,体力不支,何帅的头都想痛了也没拿定主意。他开始后悔当初的狂妄,不由得怀念起家里的好日子来,妈妈、奶奶、槐树、黑狗……他呆呆坐了一会爬回屋里,躺在床上看着纹丝不动的太阳。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门口的沙堆正一点点变小。何帅坐起来对正在门外铲沙的李进说:“铲啥,说不定晚上再来一阵风,就干净了!”李进说:“要是不来一阵风,这门也关不上,你就冻成冰雕了。”

  何帅没再说话,但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便从窗户翻出去同他一起清理沙堆,把刮走的铁皮抬回来重新固定好。忙完这一切,何帅问哪有澡堂。李进说哪也没有。何帅摸摸发酸的头发说:“那就带我去狮泉河吧!”李进大笑起来,朝门外指了指。何帅跟着他走了很远,来到一条结冰的河沟。李进拿起铁镐用力敲打冰面,把砸下来的冰块装进水桶。他们把冰抬回来。李进提来一个铁皮炉和半袋牛粪,又端来一个脸盆摸出一盒火柴,走了。

  难道是用牛粪烧水?何帅捂着鼻子用筷子把牛粪夹到火炉中,几乎用完了一盒火柴也没能点着牛粪。当剩下最后两根火柴时他急中生智,把一张旧报纸揉成团放进炉中才慢慢引燃了牛粪。终于有了火,融化了冰,烧热了水。他围着炉火洗了头又擦了把澡,算是给自己接风洗尘。牛粪其实就是一包草,很快就烧去大半。头发还没烤干,电灯突然灭了,外面轰隆隆的发电机也停止了响动。他用余温烤着湿漉漉的头发,身子离火炉越来越近。最后一点火星消失,他才钻进被窝。

  窗外一束亮光把炉子照得通亮。何帅以为又来电了,爬起来看见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圆圆的、大大的,像探照灯一样刺眼。天空那么蓝,雪白的云朵带着丝绸般的柔光轻轻飘动,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抚摸。他呆呆地看着,身子抖起来才重新回到被窝,躺下就情不自禁思念起了家乡,家乡的月亮,月亮下的桂花树……

  第二天起床他小心开门,担心沙丘又会排山倒海冲进来。这回风平浪静,地面很干净,门边一团报纸包着七八个土豆。他点上最后一根火柴,把土豆扔进所剩不多的牛粪堆。想起李进对自己的关照,本想给他送两个去,可忍不住先吃了一个。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就把土豆吃完了。看着一地的土豆皮,何帅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吃饱了,他摸摸肚皮站起来,打开门看见地上又有一包东西,原来是两个小小的月饼。简直是芝麻开门的惊喜。

  走进办公室,李进已经在为他打扫桌面了。办公室是同宿舍一样的厚墙小窗。地面坑坑洼洼,走起来一摇一晃。李进把手中瞬间就要结冰的抹布翻了个面,笑道:“两天不抹,桌子就被沙漠占领了。”何帅拿起扫帚清理桌面,“抹布怎么行,我看得用扫帚扫。”李进说:“你这张办公桌前后坐过三位小伙子,来的时候都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可没多久全跑了!”

  “我昨晚也想了一夜,怎么逃!”何帅说。

  “你同他们不一样,一看你就是想干点大事的人!”

  “我,想干大事?”何帅瞪着大眼睛。

  “我说错了吗?水利系的毕业生,自愿选择阿里,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道不想建几座水电站再走?”见何帅不说话,李进又说,“昨晚去敲门你已睡下了,本想把月饼放在门边,又担心被沙埋了,所以今早才给你送去,吃了没?”何帅从怀中掏出月饼,“土豆都吃饱了,月饼就吃不下了。本想给你送几个土豆的,可是没想到嘴馋,一下子全吃了。”

  “哈哈,还给我送土豆,土豆也是我送的!”

  “我还以为是圣诞老人呢!”

  “是不是过糊涂了,连中秋节都忘了?”

  “这里的月亮又圆又亮,我还以为是探照灯呢!”

  “只要愿意,在这里每个月你都能过一次中秋节。”

  “你们怎么烧牛粪,这里没有燃料吗?”

  “牛粪还是奢侈品,都是汽车从外面运来的,成本高得很!”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来,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那里。何帅听李进说这是局长,赶紧站起来说:“应该我先去你那里报到的。”局长笑道:“昨天我就要去看你,可李进说你走了好几天的路还在休息,就没去打扰。怎么样,觉得阿里如何?”

  “挺好的。就是风沙太大,把房子都埋住了。” 何帅说。

  “过去,狮泉河全是茂密的红柳林,一眼望不到边,可没几年人们就把红柳林烧光了,根都被套上铁丝用车从土里拉出来烧了。慢慢的,林地变成了荒漠戈壁,再也不见绿色。每年冬春之季,黄沙漫漫,遮天蔽日。”局长想找个地方坐,可椅子上全是沙,左看右看还是决定站着。何帅问为什么不引水灌溉治理风沙,种田植树恢复红柳林。局长说:“阿里地处藏西北,夹在喜马拉雅山和冈底斯山脉之间,又处在羌塘高原的核心地带,干旱少雨,生态环境恶劣,严重制约了农牧业发展,而我们的水利建设又十分落后,缺水问题很严重啊!”

  何帅问:“这里不是叫狮泉河吗,难道河里的水不能利用?”

  局长笑了起来,“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马泉河,这里的河多了,可都是季节性河流。全年降水量极少,还不均衡。每年10月到第二年4月降水量占全年的15%,而5月到9月则把全年85%的雨都下完了。没有水利设施的调节,夏季暴雨成疾,洪涝严重,冬季又寒冷干燥,风沙肆虐。”

  “为什么不多修几座水电站进行调节?” 何帅问。

  “十几年前,总理就亲自批示过要在阿里修建水电站。无奈这里地质条件太差,常年冰雪覆盖,冻土层深达几十米,又处在地震多发地带,建水电站的成本太高,技术要求达不到啊!”局长说。

  “这么说,我们这里一座水电站也没有了?”何帅问。

  “后来,我们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在孔雀河上修了一个小型水电站,可只能用来照明。之后建成了扎达和日土两个微型电站,发电量也只有20千瓦,根本解决不了多大问题。门土倒是建了一座150千瓦的电站,可发电不到一天就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冲跑了。”局长说完叹息一声。

  连总理都没有办成的事情,我何帅又能如何。何帅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屋顶一闪而过要留下来的念头太不切实际。局长站起来说:“这下好了,有你们这样有知识、懂技术的年轻人来了,阿里就有了希望。只要解决了技术难题,建水电站是迟早的事情。等你休息好了,让李进带你四处看看,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

  局长走了,何帅却像泄了气的皮球坐下来。呆坐一会,他拿起手边一本水文资料,发现如此缺水的阿里竟然发生过多次洪涝灾害,干旱的农田好不容易等来一场降雨还是暴雨,几天就把庄稼毁了。他抓起一沓报纸,一看竟是几个月前的旧闻。李进说:“从拉萨到阿里的报纸和信件快的话两个月,慢的话一个冬天才能到。”一个冬天,这不是与世隔绝了吗?逃,一直在何帅的唇齿之间呼之欲出。

  赶紧逃!回到宿舍何帅就开始收拾行李。被褥是不能要了,目标太大,可除了被褥也就没什么可带的了。他把洗漱用品和一些零碎装进包里,天一亮就上路了。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盼望有过路车恰好从这里经过。心里清楚,如果一辆车也不来,第一天自己就会死在路上。走过一段戈壁,翻过一个沙丘,还是没有等来一辆车。看看火辣辣的太阳,再望望光秃秃的远山,何帅加快了脚步。爬上一个土包,突然看见李进拖个麻袋在草滩上捡牛粪。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对方,都一愣。最后,还是李进先说话:“是来帮我的吧?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在这一片捡牛粪?”何帅的心怦怦乱跳,站了好一会才捂住一路都在叮叮咣咣乱响的挎包走过去,“就这有片红柳林,你不来这捡去哪捡?”李进笑道:“还挺聪明。这是狮泉河难得的一片洼地,牛羊只能来这里吃草。不早点出来就被他们捡完了。”何帅笑笑,俯身捡起一团牛粪扔进麻袋,挎包叮咣一声。李进诧异地看看他。何帅在衣服上擦擦手,“不知捡牛粪要走多远,怕渴,带个水杯。”李进笑笑,转身朝前走去。何帅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琢磨如果他知道包里还背着牙膏牙刷自己怎么解释,难道说捡完牛粪再去河边刷刷牙,洗洗脸。他一直忐忑不安,谢天谢地李进什么也没问。

  几天后,李进带何帅来到狮泉河北岸一个村落。河谷冰封千里,乱石密布,白茫茫、光秃秃的田地寸草不生,像几个世纪都没人耕种。李进指着枯草中时隐时现的水渠,说今冬的任务就是把这条干渠重新修筑加固好,确保开春后能投入使用。想着自己的人生就要从这条残破不堪的五公里水渠开始,何帅暗自神伤。李进说:“这条五公里长的干渠由于年久失修已无法正常使用,村民组织人力简单维护凑合用了好几年了。今年我们好不容易要到了一点资金,千万要精打细算。你得好好勘测设计一下,做个样板让大家学学,再不能像过去那样的豆腐渣工程,水一冲就毁了。”何帅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没裤腰带长的干渠还需要勘测设计?”李进说:“觉得大材小用了是吧?明年我们准备在这里建一座提灌站,到时你就有用武之地了。如果以后还能在这里建一座水电站,那你就是功臣了!”何帅哪有心思想干渠的事。他看看比实际年龄至少大十岁,头发乱糟糟,满脸胡子拉碴的李进问:“怎么没见过你老婆孩子呢?”

  “离了,孩子也给她了。”

  “为什么离?”

  “寸草不生的地方,女人怎么呆得住。”李进叹口气看着天。“到西藏六七年了,不说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起码也要建个像样的水电站再走吧?我想总有技术成熟、资金充足的那一天,所以就在这里等,可她不想等。”

  “孩子多大了,你不想他吗?”

  “怎么不想。儿子都五岁了,我只见过他两次。去年回去,他一看见我就吓哭了,钻到床底下不出来。下次回去,我一定好好打扮一下,在外面洗个澡,换换衣服,刮刮胡子再进门。”

  “局长也离了?”

  “他就没结过婚。”

  枯草被风吹倒又立起来,立起来又吹倒。何帅有些难过,看着李进好像就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尽管还想逃,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个字就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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