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夜晚

  路灯橘黄色的灯光散发温暖的光泽,雪花簌簌落下来,地上很快铺上一层软绵绵的雪。冷冽的空气,风挟裹雪花吹刮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像一根一根极细极短的针。

  好冷唷,好冷唷,年一路小跑着推开茶坊厚重的玻璃门,屋里猛地灌进一阵风。琼坐在前台昏昏欲睡,此刻浑身一激灵,她站起来,伸手拍了拍年的头,上面一层细水珠,几片还未化掉的雪花,灯光照耀下,微微泛白,像一层白色细毛。

  哥哥呢?年哆嗦着朝手心哈气,她一边跺脚一边问琼,声音隐隐打颤。

  应该在马尔康了。下午就联系不上。雪太大,可能信号也不好吧。阿姐微微低垂的睫毛遮住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暗淡。

  嗯——年偏着头,默默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时间停滞了几秒钟,她试探式地开口,霍西到马尔康的路下午塌方,不会出事吧。

  琼望着窗外的雪,路灯下飞舞的雪花可真像一群自由的精灵啊,她心里一痛,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不会吧。

  年跟着望一会儿窗外,今年的冬天真是冷啊,雪好像透过皮肤落进血液了。冷。年转过头,发现琼仍然望着窗外。她想,阿姐嫁给哥哥六年了吧,阿姐刚到这个家,她就围着她长长短短地唤她阿姐,她俩年纪相差不大,很多哥哥不知道的秘密,年愿意和阿姐说。最近,阿姐似乎时常暗地里闷闷不乐的,连带着招牌似的笑容都像漏进了几缕寒风。年闷闷地站了一会儿,接过阿姐刚泡好的红茶喝了一大口,然后悠悠地穿过茶坊,走回家。

  轰隆隆的巨大声音传来,纪视线转向后视镜,只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半面山坍塌下来,山石急速滚落,白色尘土像大雾萦绕。他慌乱之中在路边停车,险些撞上路边围栏。劫后余生的庆幸汹涌而来,一秒钟前,他险些被半面山埋葬。他用力灌了两口水,手心不自觉沁出一层细密汗珠,湿漉漉一片。他从车上下来,脚步虚软地走到路边坐下,无意中瞥见车尾的护板被石头砸出裂痕,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急促地转换呼吸。

  逐渐聚拢人来探视情况,凑热闹的人群持续发出惊叹,半面山阻断交通,抢险队赶来疏散人群。围观人群终于散去,大型工具运转的声音。纪拿出手机想要报个平安,才发现信号弱得无法连通电话。

  最近有人看中了老家的地,联系他是否愿意出售。从马尔康搬去霍西定居后,老家的房子闲置着无人照管打理。他今天忙完生意后开车往马尔康赶,若是早一秒出发,或者晚一秒出发,会发生什么事情,无可想象。死亡贴面而过,心有余悸。

  他又叹了一口气,天气可真冷啊,雾层层的天空,天气预报显示夜间会下雪。他回到车里,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剩余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开得疲惫,心里有一根弦绷得紧紧的。

  到家是深夜。闲置的屋子很大,空荡荡的,一个人出去许多年再回来,重新见到阔别多年的屋子,心里流淌的熟悉让人觉得安宁。装饰红色大丽花,蓝白底藏式毛毯的长沙发上的几个毛绒抱枕还是和琼结婚前,与琼一起去商场添置的。他突然有些想念在家的妻子。婚后,琼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理茶坊,照顾两个孩子,少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嫁给他之前,她喜欢四处旅游,他们就是在旅途中认识的。这么一想,自己很久没有好好陪在她身边,听她说话了。

  手机恢复了信号,妻的几个未接电话闯入视线,应该是想问问自己到哪里了吧。他想了想,电话拨回去,无人接听。

  他简单洗漱后躺在床上,暖气开得很足。长时间无人居住的房子,缓过神后,总觉得有一股冷清清的味。纪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毛绒挂坠,长耳朵的萌兔子,眼睛,嘴巴藏在软毛之中,他将兔子放在枕头上。大风拍打窗户,像小孩哭泣一样的声音让听的人阵阵发颤。屋子很大,很空,周围并无别的住户,心一阵一阵揪紧。

  手机里传来新信息,她问,到家了吗?说,到了。又问,感觉怎样?他犹豫一会儿,说了实话,屋子太大,有点害怕。她发来嘲笑的表情,笑他是胆小鬼。他拉过被子蒙住头,压低声音。她说,你别害怕,我读书给你听吧。

  手机屏幕的光淡淡的,映出憔悴的脸,疲惫,少血色的脸。

  一间小小的屋子,挨窗放置一张大的木桌,桌子很长,一面墙这么长,桌上很空,一盏台灯和几本书。穿着毛绒睡衣的女孩子坐在桌边,瘦小的短头发女孩,文文弱弱的样子,橘黄色的灯光使得苍白的脸多了一丝光泽,头发随意顺在耳侧,露出太阳穴上一颗黑色的痣。窗户大大的开着,风翻动面前摊开的书,她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笑容甜甜地对着电话说着什么。安静的房间里,有时响起轻盈的笑声。

  她站起来,身后墙壁上是订做的书柜,半面墙的书,她取出其中一本,重新回到位置坐下。一字一句,软软的好听的声音。

  夜深了,电话里终于安静下来,她轻声说,纪,晚安。她合上书,一千零一夜。很多年没有翻过 的书了,现在重新派上用场。

  夜越来越深了。她觉得口渴,喝了半杯凉水,望着无边无际的夜色发呆。

  她辞去工作,从成都坐车去霍西,在霍西寺住了半个月,白天去附近的茶坊喝茶。

  她很喜欢这间茶坊。茶坊一侧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透过窗户能看见院子里半黄半绿的草坪,深秋,远山黄澄澄一片。阳光出来的时候,时间似乎都静止下来。她带上一本书,一杯花毛峰,清甜的茉莉花香,一坐便是半天。

  纪有时忙完生意回来,坐在茶坊喝一杯茶,有时生意上往来的朋友来到茶坊边喝茶边谈生意。他看见她,点头打招呼,空下来的时候说上两句话。她话不多,正是这样的安静让对方感到安全。

  他送走生意上的伙伴,坐在她的对面,问,茶喝起来如何。她说,很好,又说他今天穿的毛衣很好看,暗橘色针织毛衣,点缀着几只鹿角美丽的鹿。他愉快地笑,互相说起穿着上的习惯。她说,喜欢的款式,会换着颜色反复买。她不喜欢花大量时间逛商场,于是衣橱里出现很多同款。他笑,说,这样的女孩子比较少,讲起幼时的经历,导致对衣物,鞋子有偏爱。

  人一旦决定袒露自己,哪怕只是微小的一部分,也能快速拉近彼此的距离。他有时间的时候,留她一起吃晚饭。热闹的大家庭,一群围坐在一起吃一顿热乎乎的饭菜。

  彼此留下联系方式。半个月后,她回家,未决定好是否出去工作。

  不分白天黑夜地待在屋里看书。纪每天给她发来消息,简短交谈。她话少,他也忙碌。

  琼正在陪两个小孩睡觉,晚安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手机热闹的声音想起来,半梦半醒的孩子嘟囔一声,琼匆忙将手机静音。

  琼走到庭院,圆月当空,远处山峦隐在夜色中,风刺痛骨头,她看了看时间,心想,他该睡着了,白天持续开车,她不打算再打扰他。于是,给他发简短的消息,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琼决定泡一杯茶,用纪一贯使用的茶杯。她深深地呼吸茶叶的清香,想他。他们是恩爱的夫妻,某天好像突然出现隔阂。是什么时候呢?小半年了吧。

  一个来霍西旅游的女孩子,每天差不多时间来茶坊里打发半天时间,看书,喝茶,后来纪与女孩有了交谈,最后几天,女孩留在家里吃饭。然后,长时间消失不见。

  琼皱了皱眉,是从那以后,纪深夜接到的信息多起来,有时她醒来,听见消息提示的声音。她一向不多问他的事,这次同样如此,只是心里升起的隔阂无论如何也消不掉。

  一只手从后面拽了拽她的衣角,琼小声惊呼出声,她打了一个激灵,年拿着冰激凌站在身后。

  大晚上吃冰激凌,你哥哥知道又该说你了。

  哥哥总愿意说我,也就是被他念叨两句。阿姐为什么还没睡?联系上了吗?哥哥到家了吗?

  到了。挺冷了,少吃两口,快回屋睡吧。

  阿姐还记得之前一起吃饭的小姐姐吗?每天都来茶坊喝茶,清秀的脸可真像今天晚上的月亮啊。好像从那之后,总觉得阿姐和哥哥怪怪的。说着,纪伸出胳膊抱住琼,嘟囔着,真希望阿姐和哥哥一直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琼轻轻拍着纪的后背,小声催促她该去睡觉了。

  年是打算来套话的,她能感觉出来阿姐有心事,但阿姐似乎并不打算和她这个小孩说。我可是二十多岁了呢。年小声嘟囔着走回卧室。

  冬天的夜晚可真冷啊。琼站在月光里喝了两口茶,她拍了拍冻僵的脸,掸掉落在肩上的风,关上巨大的玻璃窗户,然后缓慢走回屋里。

  一个冷飕飕的夜晚。

  手机震动着从床柜落在地上,年吓得突然睁开眼睛,生意伙伴打来的电话,他揉了揉太阳穴,精神饱满地接通电话。

  房间灯火明亮,寂静伴随夜色蔓延。妻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来,心是空的,失落侵蚀心脏。

  关系是一点一点淡下去的。从甘南到霍西旅游的女孩子,交谈时平静的眼神像一汪湖水,让人愿意与之交谈。女孩回去后,他与妻的关系一点一点冷下来,他隐隐知道诱因,却不愿细细解释清楚,稀里糊涂打发时间。结婚多年,妻对他的不信任让他升起叛逆之心,像幼童忤逆父母的意见,执意逆向而行。

  生意一点一点做大,与家人共同吃饭的时间随之减少很多。

  他在茶坊吃饭应酬,有时女儿跑过来与他玩耍,他将女儿带到身后的桌子,给她夹菜,在碗里堆成小山,然后叮嘱她独自乖乖吃饭,不可以吵闹。等他应酬结束,女儿已经睡着。他好像很少和女儿一起吃饭,自己的餐食常常也是匆匆应付了事。

  食物该细细地认真地对待,以应酬为主的餐食吃到结束常常想不起吃的是什么。

  大概是白天刚从死亡边缘逃脱,他突然很想回家,想念一向话少的妻子,叽叽喳喳的孩子。

  霍西下了一夜的雪。早晨醒来,阳光跳跃着,雪地闪闪发光。

  纪穿梭在商品之间,各种包装好看的小零食,饼干,椰片,芋圆子,小孩子喜欢的零食,每样两份,省得两个孩子争抢。很快装满购物车。他腾出手翻看手机传来的消息,谢谢你一直在。要好好吃饭,好好陪伴家人,好好爱惜自己啊。

  他觉得心里平静,不像平时看到信息的喜悦,淡淡地回复,好,谢谢你。

  阳光穿过透明玻璃窗落在长木桌上,趴在长木桌上的女孩长时间一动不动,她好像睡着了。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未干的水闪烁光亮。

  长长的木桌上,台灯仍然亮着,几本书,一瓶吉非替尼,桌上还有两片未吃的药片,风轻轻翻动桌上的书。

  手机突然震动发出刺耳声音,屏幕亮起,好,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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