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最后的幸存者?

  ?“你和好故事,只差一个关注的距离”

   01 

  对我而言,那一天来得十分突然。

  那天,我和老张老李他们本来在海上捕鱼。那天我们去了一个新海域,收获格外多,一整天,网就从来没空过。

  等我们几个把那些鱼简单处理完,天都快黑了。我还记得那时候半轮太阳浮在海面上,和倒影一起看,又是完整的,只是那天、那云,还有我们身下暗森森的海,都像被血水浸过了一样,红到瘆人。

  “这天有古怪,赶紧回船。”老李在身后拍了我一下。

  我点点头,我们这一行就是看老天爷的心情活命吃饭,天一不好,我们就得遭殃。我正要下甲板的时候,天边的太阳却忽然像是爆炸了一样,本来瘆人的红光一下子比正午的太阳还要亮,那一瞬间,我眼里只有漫天的红色。

  可过了两三秒,也许只有一秒,那漫天的红光突然消失了,海天之间就这么暗了下去,一丝光也没有,像是被黑布罩住了一样。

  我心里有些慌,不由得大喊:“老李,坏了坏了!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是不是瞎了?”

  老李的声音也有些慌:“我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是你俩瞎了。”我听见老张上甲板的声音,“是太阳突然不发光了。”

  我抹掉被红光刺出的眼泪,用力往前看,确实在天边看见了星星,我这才信了老张的话。

  我心里更慌了:“这是咋回事啊?太阳咋能灭了呢?这没太阳,人咋活啊。”

  老张这时候拧开了他那个从不离身的小收音机,可收音机里面只传来“沙——沙——”的声音,我们凝神听了一阵,愣是没传出半点人声。

  “关了吧。这声听了心更慌。”老李说,“我们这次也打了不少鱼,还是回去吧。”

  老张叹口气,把小收音机关了揣回兜里,说:“我来的时候,顺道往驾驶室瞄了一眼,那些导航啊也都不灵了。”

  “那咋办?”老李有些着急,“这路线我们是第一次跑,要是跑偏了咋整?要是跑偏了,在这大海,哪个能来救我们。就算国家找到我们,派船来了,万一遇到点风浪啥的,我们怕是没命登上国家的船呦。”

  “那你说咋办?等着导航好过来?万一一直不好呢?”老张话里也带了点火,“再说太阳灭了是多大的事,国家能顾得上管我们几个小鱼小虾?”

  我看看天边,这时候我的眼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甚至能看到大把大把的星星在我头上闪着光,似乎伸手就能碰到,像是我小时候不小心撒了一地的玻璃弹球。

  可那些玻璃球滚得再远都还在地上,那些星星再亮都在天上,不,是宇宙里,离地球远得很。

  其实也难怪古人觉得天圆地方,哪怕是大海,再怎么没有边际,不还是被天罩着么。那个罩子上点缀着无数的星星,将地球整个都罩起来,可地球上发生的事却与这个罩子无关。

  哪怕太阳熄灭,群星依旧闪烁。

  我想了想,说道:“还是回吧。现在这情况还是得靠自个儿。”

  老李犹豫了一下,也同意了。于是我们仨也顾不得休息,当即就拔锚回航。

  我是真希望太阳只是打了个盹,等它睡一觉起来,就该升起时升起,该落下时落下。可我翻出闹钟,上面最短的那根针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天还是黑的。

  开始那24小时还好,我们也就觉得有点凉,穿上长袖长裤也就没事了。后来几天,越来越冷了,船里的鱼虾身上都挂满了冰碴子,再后来,我们三个浑身裹上棉袄都扛不住。

  于是我们几个都上了甲板,把一些能烧的都聚在一起烧了,我们就裹着棉被挨堆坐在篝火旁边。

  老李和老张都盯着火光出神,他俩满是褶子的脸这时候像是刷了一层红漆。

  我是个孤儿,无亲无故的,出海纯粹为了混口饭吃,这时候也不怎么难受,只是想想自己单了二十多年,不免有些遗憾。

  可老张老李都成了家,老张的闺女我还看见过,水灵水灵的。而老李这次出海的时候,他老婆刚怀了二胎。他还特意带了本字典出来,没事就翻两页,逮着我们就问哪个字好。

  船上能烧的东西不多,老李后来还是把那本字典给烧了。

  老张后来想试试我们那些鱼能不能烧起来,可鱼身上挂着冰,肉里面又太多水,根本烧不了。

  老张那个小收音机还是啥都听不到,船上的发动机今天也停了,老李下去瞅了两眼,说是柴油被冻住了。

  所以我们干脆把存的柴油都提上来,也当作燃料一点点烧。

  能捱一刻算一刻吧。

  我往四周看看,还是漆黑一片,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船,仿佛这世界就剩我们几个在海上飘着,而唯一亮着光的,除了头上的星星,也就我们船上的那点小小火焰。可这点火,放在大海上,连点火星子都算不上吧。

  “老张!老李!你们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常海面就算风平浪静,也总有浮浮沉沉的小波小浪,可此刻的大海,像是在漆黑一片的幕布上被火焰勾出鲜艳的光晕,而那光晕就定在上面,动也不动。

  就像是——海水定住了。

  我紧紧身上的棉被,靠到船舷,在海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鼻头忍不住有些酸,恨不得大哭一场,前几天心里多少怀着的微薄希望像是气泡一样一下被人戳破了。

  “海水、海水——海水被冻住了!”老李大叫,然后又突然扯开棉被,一脚踩在火堆上,一边踩一边怪笑,“我们要死啦!太阳灭了,我们都得死!点火有什么用!我们迟早都得死!”

  我和老张连忙把他按住,随后我去捡老李的被子,背过身的一瞬间,却听见老张惨叫了一声。我忙回过头,却见老李正把水果刀从老张胸口拔出来。他看见我回头,竟然又刺了老张一刀。

  老张这回死死抱住老李,把老李按在船舷上。老李见状死死掐住老张的脖子,眼珠子都泛红,一直到老张脸色涨红青筋暴起还不停手,嘴里还一直咕哝:“老张你别怪我,柴油也烧不了多久,你的尸体借我用用。反正我也就比你晚一时三刻下去,等我到了下面,你怎么着都行。”

  我当时直接愣住了,直到老李说了一大段话,我才反应过来。老张那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直拿眼角瞅我。

  我连忙跑过去,掰老李的手,可老李下了死劲,一时半会愣是弄不开。我看老张开始直翻白眼,脑子空白了一瞬间,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一脚踹上老李胸口,老李身子往后仰的一瞬,还鬼使神差地推了他一把。

  老李惨叫着掉下船,可就算这样,还是没有松开老张。

  我想抓住老张的手把他拽回来,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没有抓住,眼睁睁看着他掉下去。

  他们两个把海面砸了一个窟窿,趁着海水还没冻上,我赶快用渔网把他们两个捞了上来。

  把他们捞起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断气了。老张大概是因为那两刀扎到要害上去了,老李脸色都发紫,应该是因为呛水加上被海水冻的。

  冷风一吹,他们两个身上立即起了一层冰碴子,我赶忙把他俩的尸体放在火堆旁边。被火光一照,他俩身上的冰开始融化,面色也红了起来,像是还活着一样。

  可是想想老李竟然随身带着刀,是跑去看发动机的时候拿的?还是老早就拿上了?一想到这点,我就浑身止不住地发冷。

  只我一个,四周更安静了,不光风声,仿佛连星星眨眼的声音都能听见。

  老李说得对,柴油没烧多久就见底了。

  我想了想,把他俩的被子丢入火里。

  火旺了一刻,我盯着蹿起的火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满天的星星在我眼里渐渐变成漩涡的时候,我竟然看到了远方有灯光刺破黑暗,一艘大船、大得一眼看不到边际的船出现在远方,船身破开坚冰,一如利剑,一往无前。

  在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诺亚方舟。

  人类最后的希望。

   02 

  我盯着面前的锅炉出神,炉子里面的火焰橙黄橙黄的,没多久又是一身汗。锅炉的轰鸣声连带着外面轰隆隆的破冰声听得人心烦。

  说起来我还真是走了狗屎运,竟然被方舟救了,大概是最后那一点火让方舟注意到我了吧。

  我问方舟上的人太阳是咋回事,他们解释的宇宙啊运动啥的我也听不懂,不过我倒是听懂了一件事,太阳熄灭是暂时的,过个一两百年就好了。

  他们说,这一两百年是“凛冬时代”。

  “那我们到死不都看不到太阳了?”我当时这么问。

  他们没说话,拍拍我的肩就把我送到了锅炉室。

  方舟上每个人都是要干活的,我当时琢磨大概因为我没读过多少书,也只能来这几乎是方舟最下面一层的锅炉室干活了吧。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老凯凑了过来。

  老凯人高马大的,但是偏偏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土的要死的工服穿在他身上像是制服诱惑,工服下面还有八块腹肌。

  第一眼看见老凯的时候,我还分不清他的年龄,他留着我十几岁时候才留的平头,可脸长得好看,像是时下二十多岁的小明星,但他那双眼睛又是往里面沉的,一点不透亮,像是三四十的人。

  他跟我说自己名字的时候,还说一句自己的英文名是凯撒,说是西方一个国家以前一个很厉害的皇帝。

  当时我想了想,就说:“那我就叫你老凯吧。”

  我侧眼看着老凯,老凯那双眼在火光下显得更沉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看看我:“要么?”

  我摇摇头,老凯于是就着锅炉里的火把烟点着,自己狠狠吸了两口,吐了个烟圈,我忍不住凑过去把老凯吐的烟圈吸进去了。

  虽然老凯抽的也不是什么好烟,但烟的味道实在太久违了,进了方舟这几个月我连根烟屁股都没见着。

  大概是老凯看不下去我这馋样,吸了几口就将剩下的半根烟塞到我手里,我也就不跟他客气了,一连吸了好久都没换气,等烟从鼻子里全钻出去之后,才满足地叹口气。

  “这又是黄毛给你的?”我叼着烟问他。

  黄毛在方舟另一层,负责管理生活物资。不过他时不时就下来找老凯,每次还都带着现在难见到的好东西,比如巧克力啊、奶糖啊,这次的烟八成也是。

  “是啊。”老凯笑笑,“我劝过阿诚好几次,让他别来了,可他不听。”

  “干嘛不让他来?他来多好,我还能沾点光。”我说着又吸了口烟,“这几个月除了吃饭,睁眼到闭眼都是干活。就算吃饭,那压缩饼干能算饭吗?!这几个月天天吃这个,从早吃到晚!以前我们老家牲口吃的也比这好啊!”

  老凯笑笑:“政府虽然提前预测到‘凛冬’的来临,但准备也算是仓促,不然也不会只制造出来一艘方舟了。再说了,这方舟再大,带上来的东西能有多少。”

  “虽然说有生物循环系统吧,但以目前的技术还不能保证完全可靠,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可就得靠这些物资度过‘凛冬’了。目前当然是能省则省了。”

  “不就是僧多粥少么?”看着手上灭了的烟屁股,我想了想还是没舍得扔,放到了口袋里,“道理我都懂,可就是气不过,凭什么省我们的啊?锅炉房是在负20层,我就不信那些楼上的人生活还跟我们一样,成天压缩饼干!”

  老凯这次好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扯出一个笑:“谁让我们没有船票呢?”

  我也不说话了。

  方舟建好的那一天,船票就发下去了。

  没船票又上了方舟的人,就是“偷渡”。偷渡客自然不能和乘客一个待遇,方舟上的政策就是保证偷渡客饿不死,也就是饿不死而已。

  “对了,你刚才发什么呆?”老凯把话题扯了回来。

  “我想起老张老李了。”我低着头,把渔船上发生的事和老凯说了一遍。

  老凯听完了,过了老半天,才问了我一句:“你知道这方舟上有多少人么?”

  “嗯……两三万?”

  “差不多,”老凯点点头,“那你知道原来地球上有多少人吗?”

  “老凯你这就瞧不起人了不是,虽然我没读过多少书,但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我笑了一声,“不就是七十亿么?”

  “就算方舟上的人有三万,”老凯停了一下,随即说道,“那人类的幸存率为0.0004286%。反过来算的话,平均每个人身上都要担着二十三万多的人命……既然活下来就别多想了,不然方舟上所有人都没办法继续以后的生活了。”

  我当时目瞪口呆:“老凯,你这么厉害,怎么也在这里干活?就因为没有船票?”

  老凯笑了笑,转身干活去了。

   03 

  方舟上让我琢磨不清楚的问题有两个,一是老凯这样的人怎么也在这锅炉房呢?

  二是像锅炉工这样的工作怎么还一直有人来来去去,难道方舟上的职位还能跳槽不成?

  到现在,我在方舟上也快待上半年了,可就这小半年,我的那些同事都换了好几拨,每次来新人我都要问几句,他们都说是上面的安排。

  不过这人换来换去的,倒最后不知怎么回事反而少了不少,以前一天要干十个小时的活,现在至少要干十二个小时。不过吃的还是那种压缩饼干,连个新口味都没有。

  这一天又来一个姑娘,当时我眼睛都看直了。那姑娘短发留到脖子根那里,瓜子脸,杏仁眼,一双嘴唇红艳艳的,不光盘亮,还条顺,尤其那一双大长腿,连工服都遮不住。

  不光和我干活的那几个小伙子,甚至连老凯都多看了她几眼。

  大概是我盯着她的时间太长了,那姑娘瞪了过来:“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我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眼,但余光还黏在那姑娘身上。

  那姑娘负责的锅炉正好和老凯是邻着的。她大概没干过这样的活,一开始也不知道怎么操作,就盯着锅炉发呆。

  老凯就上前给她讲了两句,还给她演示了一遍。

  大概是因为老凯比我守规矩,那姑娘才半天就和老凯混熟了,还和老凯一起吃压缩饼干。我偷听了他俩的话,才知道那姑娘叫“琳”。

  自从那天以后,琳便经常和老凯说话,还老是拉着老凯一起吃饼干。我偶尔凑上去搭两句话,但她一直对我爱答不理的。

  不过老凯虽然守规矩,但有时候老凯和我说着说着话就走神了,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他在看琳。

  有一天,琳要去搬东西,我还没来得及问她要不要帮忙,老凯便主动凑过去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俩走远,突然有点想把藏在工服口袋里的那根烟屁股拿出来抽一抽。我手还没放到口袋上,倒看见黄毛从上面下来了。

  半年前,我第一次见到黄毛的时候,他和时下那些小年轻一样,头发染得金黄金黄的,后脑勺还剃秃了,所以我当时就管他叫“黄毛”。现在,黄毛的头发长回来了,就是那刘海都遮了半张脸,他也不打理打理,看着怪难受的。

  “我哥呢?”黄毛一看见我就问老凯。

  我看见黄毛手上的两块巧克力,有些不争气地咽了口吐沫:“老凯又不是你亲哥,就算是你亲哥,用得着见天给他送东西吗?”

  “你懂什么?”黄毛瞪了我一眼,“我哥虽然不是我亲哥,但他救过我命,那他就是我亲哥!”

  “咦?咋回事?”我好奇起来,甚至隐约感觉到黄毛能让我想通关于老凯的事。

  “你跟我哥天天混在一起,我哥没跟你提过啊?”黄毛倒是奇怪起来,“我哥可是个大英雄!当时方舟只让有船票的人上船,对于我们这些人,只要靠近方舟一步,方舟上的士兵就要开枪了。”

  “还是我哥,弄了枪啊炸药啊,带着好多好多人和那些士兵干起来了。方舟拖了好久都不能起航。那些上层没办法了,只有让我们上船了。我哥后来还和他们谈判,让他们尽力搜救幸存者什么的。”

  黄毛眉飞色舞地总结道:“我们能活下来,都是我哥的功劳。”

  “黄毛你没骗我吧?”我猜到老凯厉害,但没想到老凯会这么厉害。

  “骗你干啥,不然为啥一有好东西我就分给我哥,照你说的,亲哥都没这样的。”黄毛又瞪了我一眼,不过瞪归瞪,却还是将巧克力分了我一块。

  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平时我碰一下你都要冲我龇牙咧嘴的,今天怎么了,是太阳要出来了吗?”

  黄毛的两条眉毛顿时耷拉下来了:“上面要我换个地方待,看你平常馋得要死,这次不给你,以后怕是没机会给你了。”

  我绞尽脑汁安慰着黄毛:“没事,虽然别的差事没那么多油水了,但是……但、但是你要是被分到锅炉房,不就成天和老凯在一起了吗?”

  “说的也是。”黄毛的精神稍微好了一点,他看看锅炉室里的钟,突然把另一块巧克力放在我手心里拔腿就跑,“上头有说要集合的,快到时间了,我得走了!你记得把这个交给我哥!”

  他说完,跑了两步,又折回来:“还有!不准偷吃!!”

  黄毛走了挺长时间,老凯和琳才回来。

  我看着他俩,和他说了黄毛的事,然后把两块巧克力都给了老凯。那两块巧克力一直被我攥在手心里,都快捂化了。

  老凯当时笑黄毛是小孩子心性,我也随着他笑了两声。

  之后不久,我就看见老凯偷偷把两块巧克力都给了琳,琳红着脸接过去。

  我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美人就该配英雄嘛,以前楚霸王有个虞姬,现在老凯有个琳。

  真不错。

  真的。

   04 

  事情开始起变化是我发现好久没有看见黄毛的时候。

  老凯显然比我更早注意到这一点,就是他在向我打听黄毛下落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黄毛好久都没有下来找老凯了。

  老凯当时拽着我问了不少人,可没一个人知道黄毛去了哪。老凯从负二十层一直问到负一层,要不是再上面就有士兵看着不让人上去,我估计老凯是要一层一层问上去的。

  老凯当时两条眉毛就皱得死紧。

  我心里也打着鼓,但硬着头皮安慰他说:“没准黄毛那小子命好,被分到楼上去了呢。我听说楼上的生活可比我们好多了。再说了,你没看见士兵不让我们上去吗?没准也不让黄毛下来呢……”

  老凯不说话,只是摇头。

  下去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老凯的脊梁有些弯,像是要扛起什么东西一样。

  从那一天开始,老凯就变了,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干啥,反正很少待在锅炉房,就算待在锅炉房,也是一个人待着不说话,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连琳都不怎么陪了。

  当琳旁敲侧击问我老凯想干啥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连琳也没有告诉。

  我当时就感觉不太好,正想认真问问老凯的时候,上面偏偏来人,让我明天早上八点去负一层电梯间那里集合。

  一直等到上面的人走远了,老凯都没有说话。

  我于是拍拍老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嘛,说不定我和黄毛一样走运分到了上面呢?倒是你,应该多走动走动,万一你和琳分开了咋办?”

  老凯笑了笑,忽然问道:“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琳?我看你经常看她。”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不是因为这里就琳一个女的嘛,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我往旁边瞥了一眼,看见琳还在远处干活,便放心地说道:“琳这丫头太野了,也就你消受得起。我更喜欢性子好的。不光要性子好,还要盘亮条顺。”

  “美得你。”老凯笑了几声。

  我扯开嘴角,故意笑得比老凯还要大声。

  第二天一早,我本来还想和老凯告个别,但是老凯却没了影子,四处找也没见踪影,后来想找琳帮我带个话,却发现她也不见了。

  眼看时间快到了,我只有一个人往上走。

  我是正好卡着时间到那里的,那里人还不少,至少有上百个。我靠在角落里,视线却正好能看见那扇电梯门。平常这里都有当兵的守着,不让人上去,那些人个个真枪实弹,看着怪吓人的。

  这时候,电梯门开了,一个军官领着好些士兵从里面出来,那军官年纪不大,脸长得白白嫩嫩的,真不像当兵的。

  那些士兵一出来便让我们这些人列队站好,点名确认人到齐之后,便领着我们走到楼梯间。

  楼梯那里不少当兵的,那军官把证件给他们看了看,他们也就放行了。

  于是那个军官让士兵带着我们排成一队往上走,他自己走在最后。

  正巧我在最后一个,他就走在我后面。

  本来我们这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声音,但早上我只顾着找老凯,还没来得及吃东西,才爬几层楼梯,肚子就开始叫了。

  那个军官似乎听到了,上前两步打量着我,我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两句。

  他拍拍我,示意我走得慢一些,直到和大部队拉开了几步的距离,他才低声问我想吃什么。

  我瞪大眼睛看向他,什么时候这里竟然还能点菜!

  他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有什么要求,我尽力。”

  我想想这大半年的压缩饼干,十分不争气地说:“……我想吃肉。”

  军官听了,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个小牛皮纸袋,从里面倒出几颗小牛肉粒,面上还怪不好意思的:“只有这么点了,你将就一下吧。”

  我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颗放进嘴里,不舍得嚼,那点肉味放进嘴里简直让我重活一次一样。剩下那几个我正想放进口袋里等以后慢慢吃的时候,那个军官却让我现在吃掉,说再不吃就过期了。

  我当时没有多想,毕竟是别人给的,虽然舍不得,但一次能吃这么多肉也是奢侈。

  或许当时我就应该觉出不对来。

   05 

  那军官一直带我们走到了第十九层。方舟上下的数字是对称的,最下面是负二十层,那最上面就是二十层。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来到十九层这样的地方。上面确实和底下不一样,感觉和那些科幻电影里似的,墙壁都是金属,有好多数字屏幕嵌在上面,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头上还有射灯一样的东西,不过没看它发光。

  我们一行人刚到十九层,就又有不少荷枪实弹的士兵把我们围住了。我一开始有点慌,但一想,这是十九层,一定有不少重要人物在这里,没有这些当兵的才不正常。

  果然那些士兵也就是跟着我们,并没有做什么。那军官带着我们刷卡进了一个房间,那房间很大,里面摆着不少像大号胶囊一样的东西,外面包着纯白的金属,上面是玻璃,能看出里面是空的,大概……刚好能躺下一个人吧。

  那军官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了:“欢迎诸位参加‘未来城’计划。”

  我听了愣了一下,不是换地方工作么?那之前黄毛也是参加了这个计划所以找不到人的?可是这名字一听就是要老凯这样的人才啊,怎么会找到我呢?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我周围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替我把疑问问出来,这一百多号人都在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这时候,我忽然在人群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只是那人戴着帽子低着头,我也不敢认。

  大概看错了吧,我想着。

  那军官显然是打好了腹稿,也不在意沉默,接着说了下去:“方舟在六个月前终于将生物循环系统调试完毕。”

  “也就是说,启用该系统之后,方舟将能可持续地、稳定地、长久地供应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实现自给自足,再经过一段时间的升级和发展,说不定可以达到‘凛冬’前的基本物质水平。”

  敢情是好事啊!

  我几乎要叫出来了,可我周围的那些人,还在沉默。

  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像是在看什么拙劣的演出。

  “这个系统的容纳上限是多少?”熟悉的声音忽然在我身后响起,是老凯!

  我还没来得及琢磨老凯怎么会在这里,就听得那个军官回答道:“最大上限是三万,但要可持续的话,不能按最大上限来算,最多是一万人。”

  “所以请大家加入‘未来城’计划,这些冬眠仪可以将诸位全身的细胞在一瞬间冻结,等日后再来解冻,将大家唤醒。如今的方舟不堪重负,等日后度过了‘凛冬’,大家便是人类的英雄,人类不会忘记诸位的,等大家苏醒,便可以直接享受到未来城种种便利的生活……”

  我一下子明白了,军官说的好听,但其实就是方舟要换个系统,让人过得更好,但是这样就养不起这么多人了,所以我们这些小虾米就得被筛子筛掉。

  我看着周围那么多真枪实弹的士兵,感觉今天这个“人类的英雄”似乎不想当也不行了。

  “人呢?”老凯又问道。

  “什么人?”军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些冬眠的人呢?!哪里去了?!”老凯一把摘下帽子,双眼血红,“冬眠仪在‘凛冬’前尚且只是个概念性的构想,在这僧多粥少不堪重负的短短半年,难道还有余力实现这个构想么?”

  他指着那些大胶囊:“这些根本就不是冬眠仪!这是物质转换仪!将放进里面的分子重新组合再利用!僧多粥少……便索性让没权没势的僧人变成粥是不是?”

  我一惊,这这这……

  那军官听完没说话,只一个抬手,那些士兵就都举起枪来了,黑洞洞的枪管正对着我们。

  老凯当即上前一下就撂倒一个士兵,夺下他身上的机枪,就对着那些大兵开枪。那一百多号人,也跟着老凯从衣服下摸出了武器,好一点的不知是从哪里弄来枪啊刀啊的,差一点的就是一截短钢棍。

  那些人大叫着冲了上去。枪声人声血光火光混在一起。

  就在我懵了的时候,老凯从一个士兵身上抢过手枪丢给我,拿枪已经上过膛了。我端着枪,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这时候,那个军官朝着人群开枪了。枪声每响一下,就有一个人哀嚎着倒下。

  没多久,军官的枪口对准了我。

  我想起军官之前腼腆的笑容,脑子有点懵。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军官的胸口已经中了一枪,血喷了我一脸。

  我看着身边的老凯:“是你开的枪。”

  老凯也是满身的血,却面无表情:“是你。”顿了顿,他又说:“不光是他,之前的老张老李,也应该是你。”

  老凯说完话,又朝着那些士兵冲了过去。

  在这一片叫喊声里面,我终于想起来了。

  老李刺了老张一刀,然后我把他俩都踹下去了……再然后,我把他俩捞上来了。只是把他俩捞上来之前,我特意多等了十分钟。

  但我不记得这十分钟了。

  老凯眼睛真毒啊,我自己都刻意要忘掉的事情,他看出来了。

  士兵们虽然个个有枪,但是架不住我们人多。而且,老凯枪法太准了,几乎是一枪一个,更重要的是,我们这边每几个人就有人带着,听老凯的指挥,再加上士兵们的长官死了,没人指挥,都是一团散沙。所以我没有等多久,战斗就结束了。

  我们这里也死了不少人,最后是满地的尸体和鲜血。

  老凯让人清点人数,趁这个空档朝我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烟,还亲自帮我点燃。

  我没跟他客气,深深吸了一口,斜眼看他:“老张老李的事情,你咋看出来的?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老凯抹了把脸上的血,笑了笑:“怎么说呢……感觉吧……感觉你是那种什么事都干的出来的人,其实你适合当杀手。”

  我没说话,又吸了一口烟。

  这时候,地板突然隐隐震动,仔细听的话,外面还有隐约的枪声。

  老凯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检查了一遍手上的机枪,看向我:“你干不干?”

  我突然明白了,这是老凯的后手。像老凯这种人才,怎么可能就把这些打死就算了,这样我们一出去保准完蛋。他肯定是早就和人通好气,就像和这一百多号人提前通气一样,让底下的人趁这个时候攻上来了。

  我嘴巴里还有最后一点牛肉粒的余味,我最后吸一口烟把那点味道盖掉,丢掉烟屁股在脚下狠狠一蹍:“他娘的!干!”

   06 

  等我们出了门,我才发现,我还是把老凯想的简单了。

  确实有不少底下的人攻上来了,但还有不少当兵的倒戈了,所以这事才会这么顺利,也不知道老凯到底和他们说了什么。

  后来我问他,他说是良心。

  “有良心的人总是多的,知道真相以后,自然会帮助我们。”

  当时老凯已经在监狱里面了,听见他说良心两个字,我觉得特别可笑。

  这时候,外面枪声吼声响成一片,穿着工服的和穿着迷彩服的也混在了一起,我一时还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这时候老凯打了个手势,那些和我们一起的百来号人就冲上去了。

  老凯一个人上了舷梯,我也跟着他。他说得趁这个时候控制方舟。

  我想想有道理,控制方舟的关键地方,估计还是在这第二十层。

  第二十层倒没有什么人,房门都大开着,估计要么逃了,要么下去和我们的人打起来了。

  我和老凯一直顺着通道往前,一直到最里面一间房,那间房门是紧闭的,全金属的门,连锁眼都不留,只在最侧边有个卡槽。

  我正想开一枪试试,那门却自动开了,墙上嵌着百来个液晶屏,无数人在屏幕里争来斗去,像是下面的影像,而中间那个不断跳着数字,台子上则是花花绿绿各种按钮。有一个人坐在转椅上,背对着我们,像是在看那些屏幕。

  我和老凯对视一眼,都端着枪指着那人,慢慢进了房间。

  我俩一进房间,就听见房门合上的声音,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听见老凯不可置信的声音:“是你?!”

  坐在转椅上的那人趁我回头的时候转过来了,那人一身纯白的军装,干净利落,半个褶子都没有,胸前一大片亮闪闪的勋章,把经过半年养长的头发扎在脑后,瓜子脸,杏仁眼,一双嘴唇红艳艳的,不光盘亮,还条顺。

  竟然是琳。

  “欢迎参加‘未来城’计划。”琳笑着看向我们。

  老凯没有说话,端着机枪对着琳。琳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笑着看他,动也不动。

  我看见老凯的嘴角抽了几下,几次想按下扳机,但最后,还是移开了枪口。

  “你是谁?”我听见老凯这么问。

  “如你所见,隶属军部。在你们中卧底,代号——”琳扶了扶帽檐,“氓。”

  老凯听了,又把枪口对准琳:“你们所谓的‘未来城’计划,我绝不会同意!用底层人的性命来换取你们更好的生活?谁给你们剥削的权力?谁给你们决定谁生谁死的权力?你们以为自己是神么?即使是神,这样的神,我也要干掉他!”

  “因为我们尊贵,你们卑贱;因为我们当活,你们当死——”琳还是在笑,“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这么说?”

  我愣住了,连老凯也是一愣。

  琳叹口气:“世上没有什么公平可言,难道得到船票的人就比偷渡客更尊贵?难道更多的没能上方舟的绝大多数人就该去死吗?不是这样的吧。可是对于地球而言,我们只是一大堆原子堆砌起来的生物——没有太阳就活不下去的可怜虫。”

  “我们建方舟,不是为了公平。这个‘未来城’计划,也不是为了公平。”琳顿了顿,“都是为了苟延残喘。”

  我忍不住了:“建造方舟是迫不得已,难道让我们去死也是迫不得已?我们成天到晚地干活,吃的连牲口都不如,现在连活都不让我们活!”

  “如果真是迫不得已呢?”琳答道,眼睛却看着老凯。

  老凯把手指放到扳机上,面无表情:“维持原状,明明可以让所有人活下去。”

  “原状?什么原状?”琳嗤笑,“在方舟待上个一两百年就可以重建家园的原状?若只是这样,省吃俭用,维持原状倒也可以。可是——”

  “若太阳再无法升起了呢?”琳慢慢站起来,同样面无表情,“若再这样维持原状,让方舟不堪重负,你就是在把人类往绝路上推。”

  ——“这方舟,就是我们未来的城啊。”

  “你、你……”老凯拿枪的手在抖,“你们一直在欺骗我们?!”

  “不然怎么样?让所有人生活在绝望里面就是你想要的?”琳一把把枪口拂开,“我们是会盼着太阳,但一百年以后两百年以后呢,那时候的人习惯了方舟的生活,不会再和我们一样了!”

  “我们只要度过了这一两百年的过渡时间,人类就可以安然在方舟上生活了——就像是我们本来就诞生在方舟上一样!”

  “我们得让现在活着的人有希望——哪怕是用谎言维持。而剩下的事,就是建立稳定的、恒久的、能让子孙后代都能在方舟上生存的系统。”琳顿了顿,“而现在,人太多了。所以得抛弃一些人,就像方舟抛弃了地球上绝大多数人一样。”

  “冬眠仪这种程度的谎言维持不了多久,而且见效也太慢了。所以我们鼓动下层人员起义,对,这就是我下去的目的——监视你、帮助你、保护你。”琳看着老凯,“我们希望用战争来消耗多余的人口,再辅以必要的技术手段,以精确控制数量。”

  “这,才是‘未来城’计划的全部。”

  琳又坐回了转椅:“所以,我会铭记你们对‘未来城’计划的贡献。”

  这时候,那扇紧闭的门忽然开了,一下子涌进来十几个当兵的,一瞬间就把我和老凯都按住了。

  琳又转过去看着屏幕,不看我们。

  老凯没有反抗,只是颤着声音问道:“你说的必要的技术手段……是什么?”

  我觉得老凯肯定是猜到了那个什么技术手段,但看他的表情,似乎死活不想相信。

  这时候屏幕那边传来了“嘀——”的一声,跳着屏幕数字的那个屏幕静止在“10000”这个数值上,而角落里的屏幕显示的几个闸门一下关了。

  就是说起码有几层的人被困在他们的楼层里面了。

  可我扫了眼所有的屏幕,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琳抬起了手。

  “不要!!!!!!”老凯声嘶力竭。

  我看见葱白的手指落在一个大红色的按钮上,停了一下,还是用力按了下去。

  好多屏幕里面的影像都静止下来了,不对,不是影像静止了,而是里面的人僵住了。片刻后,那些僵住的人都软软地倒下去了,一个叠着一个。

  剩下那些屏幕里面的人还在争斗,可这时候开始有人从暗处蹿出来控制我们的人,那些当兵的,无论是倒戈的,还是本来就要干掉我们的,全都停下来了。

  按住我们的那些当兵的这时候把我和老凯往外面拽,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但是却听见琳在里面念念有词:“那美好的仗我已打完了,当行的路我已行尽了,应守的道我也已守住了……”

  顿了下:“我不配求公义的冠冕,只求人类能永远存续。”

   07 

  老实说,方舟上的监狱和我想的不太一样,连个窗户都没有,又窄又小又黑,跟蹲禁闭似的。不过蹲禁闭蹲监狱没啥大差别。好在待遇不错,还是个单间。

  我和老凯被分开了,我不知道老凯关在哪里,估计老凯也一样。

  老实说吧,在里面待久了连时候也不知道了,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反正有人送饭,要是不巧我那时候睡过去了,饭也不会撤。

  就是没人和我说话,怪难受的,而且我也没想明白琳到底要做什么,就更难受了。难受来难受去人就一直回忆过去的事,想想老张老李,想想老凯。

  哦,偶尔还想想琳。

  真是只是偶尔。我没说谎。

  真……没说假话。

  我感觉我和老凯肯定是活不久了,知道了那么大的秘密,肯定要灭口,但我替老凯亏得慌,老凯那么好的人,最后要和我这种人一起去死。

  就在我迷迷糊糊又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开门的声音,接着就有光照进来,刺得我立马闭眼。

  过了好一会,我慢慢睁开眼,看见琳逆着光站在门口,一身纯白的军装,上面那些勋章好像又多了一大片,她这次把头发披下来了,跟缎子似的。我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就靠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女士烟,慢慢点着,轻轻啜了一口就放下了,那烟就在指缝里一点点燃着,细细的烟气直往上蹿。

  黑暗里,那点火星子闪闪灭灭。有点像我们几个在渔船上点的那堆火。

  我以前想着,我要是再见到她我肯定要狠狠揍她一顿,别说什么不能打女人,她他妈的不算女人!她不是说了么——

  她是氓。

  可我到现在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琳以前从来不抽烟。

  过了许久,琳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让我放了你。”

  我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琳口里的“他”肯定是老凯。

  我没说话,又听见琳说道:“你走吧,还回你原来的地方,不要说多余的话,不然——”琳停了一下,没有接着说下去,但傻子也能听明白。

  我依旧看不清琳的表情,外面的光勾勒出的身形依旧姣好,她一直靠在门框那里,就像是累得很了,连那么多勋章的闪光都盖不住。

  “……老凯怎么样了?”这是我问的第一句话。

  “审判了。死刑。”琳说着又点了根烟,“明天执行。”

  “你他妈的——”我揪住她领口,这次我终于看清她的表情了,她脸上根本没有表情。她把我掰开,看着我瘫在地上。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这不是你们的计划吗?老凯不是被你们鼓动的吗?按下那个按钮的人不是你么?啊?!为什么该死的是老凯?!凭什么啊?!”

  “不然呢?”琳语气漠然,“这么多人死了,总得有个凶手。凶手不是他,难道还能是军部吗?”

  琳说完就转身离开了,走之前撂下一句话:“他想见你一面。等会儿会有人带你过去。”

   08 

  出乎我意料,老凯竟然很平静。

  老凯在的牢房跟我那差不多,就是多了个小窗户,看着亮堂多了。老凯就坐在床边,招呼我过去。这么多日子没见,老凯看着也没啥变化,就是腮边胡子拉碴的,看着老了不少,但眼神更沉了,显得特平静。

  “老凯——”我有些哽咽,不知道该说啥。

  老凯竟然笑了:“你个大老爷们,哭什么。”

  我抹抹眼角:“老凯,咱们逃吧。他们是在冤枉你。你这外面就两个人看着,加上押着我来的那个,统共就三人……”

  老凯摇摇头:“你要记住,我就是那个为了控制方舟不惜大屠杀的恶魔……不值得怜悯。”

  “……老凯?”

  “我经常想……”老凯语气难得带上了犹豫,“我把那么多人带上方舟究竟对不对?”

  “怎么可能不对?你知道我的吧?我就是被搜救的幸存者啊!如果不是你让他们搜救的,我他妈早死了!你救了我的命啊!”

  “以前我也这么想。我是在救人,这是道德的底线。”老凯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半点光都透不出来,“我一直以为我是对的。可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道德?带人上方舟,给已经在船上的人增加了负担和风险,算是道德吗?”

  “你他妈瞎想什么?!”我恨不得给他一拳,“你带上来那点人算什么啊?分明是他们发船票的时候按最多人来算,但调试好那什么系统的时候才发现人多了。哦,要活得久一点不能有那么多人,都是他们做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觉得他们做得不对?”老凯看着我。

  “你……你难道觉得他们做得对?”

  “……我不知道。”老凯眼神里带了迷茫,“人类为什么会有道德呢?是因为这个玩意有助于人类生存,有了道德有了底线,人类更团结了,才能在危机四伏的远古存活至今。可我秉持着那些旧日的道德,究竟是不是在戕害今日的人类?”

  “老、老凯?”我不知所措。

  老凯见我这样,反而笑了:“琳说得对,其实都是为了苟延残喘……对了,她同意放过你,但估计会有人专门盯着你,你可千万别说什么不该说的。等过几年,风声过去了,你应该就能宽松宽松了……”

  我盯着他,没有说话。

  这时候押我过来的那人又把我带走了,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凯坐在床头,影子被光拉得老长。

  第二天早上,便有人把我带到了我原先那个锅炉房,依旧是熟悉的声音:锅炉的轰鸣加上外面轰隆隆的破冰声。把我带到地方他就走了,周围还有几个以前我从没见过的人在干活。我看谁都像是来盯我的人,不敢向他们打听老凯的事。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听见那几个人聚在一起嘀咕。

  “我们到楼上去吃吧,楼上的食堂安了电视。”

  “好啊,等下要直播那混蛋被流放。”

  流放?不是死刑?我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但随即被外面的破冰声唤醒。外面这冰天雪地的,流放和死有什么区别?

  还省了子弹。

  “那家伙竟然只判了流放,真是……”那几个人骂骂咧咧地上楼,我默默跟在后面。

  直播里,围观的人挺多,不过我想,像我这样围在电视前的人更多,这不,我都快被挤成鱼干了。毕竟直播嘛,肯定要控制人数,不然就拍个人头了。

  摄像头一开始对着琳,琳一身的勋章,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直播里的人,和我周围的人都在鼓掌。

  因为,“她一手挫败了犯罪集团的阴谋”。

  直到老凯被士兵架出来,摄像头的焦点才变了,还给了老凯一个特写,他的神色依旧平静。

  我想起来以前看的那些电视剧里面,罪犯游街的时候,总有人把西红柿啊臭鸡蛋啊烂菜叶啊不要钱似的往那人身上扔。哦,这里连臭鸡蛋都是奢侈品,估计要扔也是压缩饼干吧。

  有人号啕大哭,有人怒目而视,有人脏话连篇,可没有人往老凯身上扔东西。

  真是小气啊。

  老凯在一片骂声里面听完了最后的审判结果,点点头表示服从。

  就在士兵架着他要往外拖的时候,一个半大的小孩忽然从人缝里面挤了出来,老凯身边那两个当兵的当即就想把那小孩赶下去。老凯却上前一步,笑着蹲下来,平视那孩子,张张嘴似乎想问什么。

  可老凯的话最终没能说出口。

  因为那孩子从衣服里面抽出了刀,一下一下往老凯身上捅,老凯的血溅了那孩子一身一脸。

  那孩子的话我倒是听得清楚:“让你害死我爸爸妈妈,让你害死我爸爸妈妈,让你害死我爸爸妈妈……”

  所有人都在替那孩子叫好。

  我不敢哭。

   09 

  老凯死了好几年了,除了我,估计也没什么人惦记他了。毕竟虽然死了这么多人,但日子总要过的不是?

  这几年日子倒是渐渐好起来了,方舟开始给我们开工资,虽然也不多,不过干完活喝点小酒啥的也够了。而且我们这里也新建了食堂,虽然里面的肉很贵,不过偶尔打打牙祭也不是啥大事,最重要的是不必每天吃压缩饼干了。

  哦,对了,食堂里安了好几个电视,我经常在里面看见琳。

  “哎,你干嘛每天都啃窝头啊。”对面那个小年轻敲了敲我饭盆。

  那小年轻和黄毛长得挺像的,我也就和他关系好一点。上个月他特意跑上去花了几乎一个月的工资去染了一头黄毛,也就和黄毛更像了。虽然之后他没钱吃饭,还是我接济的他。

  “我要攒钱娶媳妇。”我每次都这么回答。

  “哎呦。”小年轻笑道,“你想要啥样的媳妇啊?说说,看上谁了?我帮你撮合撮合。”

  这时候,琳又出现在电视上了,她好像在做一个演讲,身上还是那身军装,勋章多得我数不过来。食堂太吵,我听不清她在说啥,但她还是那么漂亮,看多久都不腻。

  “哎呦喂,你竟然看上我女神!”小年轻夸张地叫起来。

  我笑笑,没说话。

   尾声 

  这是老凯死的第八个年头了。

  如老凯所说,我身边没什么人看着了。

  现在方舟上真有点凛冬之前的样子了,只要有钱,啥东西都能买到了。而且前两年又涨了工资,我攒了这么久,终于够偷偷买一个大件了。

  今天是新年,哦,不是以前的农历新年,是方舟起航的那一天。方舟上的人把那一天定为新年。前两年还出了法律,规定新年还有好几个节日都是法定假期。

  不过,锅炉房总要有人值班的。

  不出意外的话,总是我。我无亲无故,不像他们,总要和家人过节的。

  现在,锅炉房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贴着船身坐下,外面的破冰声还是一成不变。楼上隐隐传下来歌舞的声音,大概在表演什么节目吧。

  我从口袋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我和老凯一起抽的那根烟的烟屁股。那烟屁股竟然还能点着。

  其实我想像电影里那些硬汉一样帅气地抽根烟,然后把烟屁股踩在脚下。但实际上我只有根烟屁股,不抽干净还舍不得扔。

  我把我买的大件贴在了船身上,拿出雷管。

  哦,忘了说,那玩意是C4。

  老凯眼睛毒,我就是那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我想不明白什么新道德旧道德,但我觉得老凯不该死。

  可他死了。

  我得给他报仇。

  在引爆雷管那一点点的时间里面,我忽然想到老凯以前说过,宇宙里和太阳一样的恒星海了去了。所以太阳灭了对宇宙而言根本不是个事儿。连太阳都不是个事,人类不是更连屁都不是了么?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孤零零的。

-END-

  作者:木石君,一个啥啥都想写写看的预备役秃头作者,祖传刀片八毛一斤。每天读点故事签约作者

  编辑:飞酱/网友西西原标题:《凛冬》,首发每天读点故事app,点击文末阅读原文,看更多精彩故事读点君微信号:,想看什么故事,快来告诉我吧推荐阅读《小心“过劳死”》(?点击)《全职妈妈重返职场,到底有多难?》(?点击)“别忘了转发朋友圈哦” ?长按识别二维码 看更多精彩故事 “点下在看,让我知道你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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