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别了

  深夜,他又偷偷起身,面对着电脑翻译剧本,忙碌到凌晨,趁他还在熟睡的时候悄悄爬上床。

  清晨的阳光洒进来,他像往常一样起床,为他做早餐,帮他准备去公司要带的东西,帮他摆好鞋袜,帮他选今天要穿的衣服。

  他出门,他开始收拾餐桌,洗衣服,拖地板,准备午饭。他中午休息的时间不多,却总是要开车回家来吃饭。

  他又趁下午的时间翻译剧本,然后收拾屋子,准备晚饭。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几年。

  他原是个翻译,喜欢写作,偶尔给杂志和报纸投稿,他的收入足够负担他不奢华却富足的生活。直到经人介绍到他的公司。第一次见面,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向他投来赞赏的眼光,他也佩服他的年轻有为。

  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疯了,哪怕都想过要一辈子单身,却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倾心于一个男人,死心塌地。

  后来渐渐想通,短短的一辈子,能邂逅挚爱已是不易,相依相守,能走到哪算哪,人要懂得知足。他说过爱他,他信。但他也在无意中说过,希望有一个幸福的家,有个贤惠的妻子,替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生儿育女他不能,所以当他说他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他完全可以养活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他,他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他的贤内助。哪怕只有两个男人,他也会努力让他们共同的家温馨甜蜜。

  其实他喜欢原来的工作,曾从中得到过许多快乐。于是,偷偷接下了翻译剧本的工作,算是翻译和写作兼得,翻译的本身,也算是创作。怕他生气,只能偷偷找各种时间来工作。

  他也有盼他早日成家立业的家人,看着父母期望的眼神,心里五味杂陈。又找借口劝说自己,父母的心愿,无非是让自己幸福,现在的自己,算是幸福的吧,虽然不是家人能接受的方式。

  不知道哪一天开始,他不再中午开车赶回家吃饭,他说他忙,来来回回的太累。他理解他,投给他一个温柔的眼神。少准备一顿饭,他有了更多闲暇的时间,不围着他忙碌虽然有点寂寞,却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

  后来他开始连晚饭也很少在家吃,他便有了更多的时间,他觉得自己是快乐的,他乐于工作,不用再每天惦记着做什么给他吃,想各种花样哄他开心。

  他总是深夜归来,带着一身的酒气,跌跌撞撞的朝他走来,抱他,说爱他。有他这句话,世界上便再没有什么让他觉得委屈的事。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彻夜不归。不用顾及他,他开始整夜的工作,没有工作的时候就写点什么。难得的自由,再也不用按部就班的过贤妻良母的生活。

  一天清晨他起身洗漱,在镜子里看见了陌生的自己,蓬头垢面,无精打采的眼睛,许久未刮的胡子,他觉得自己像个老头子,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说起来,也曾经是多少女孩倾慕的对象,现在的镜中人,却让自己看了都厌恶。

  他想他了,很想。过去的几年,他怕自己成为他的负担,怕两个人的关系影响他事业的发展,所以从来都是默默的站在他身后,看他成功,他高兴,看他失败,他心疼。

  他打扮了自己,让自己能尽量精神一点。打电话给他,秘书说总经理在开会。

  他去他的公司,这也是他曾经工作的地方,曾经的老同事对他点头微笑,但更多的人视他为陌生人。

  他找各种借口要见他,却都被人拦下,他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智,开始吵闹,开始大叫,谁拦着他他就打谁。他也觉得自己可笑,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个泼妇。可是没办法,他只不过希望能看看他,看他一眼,知道他还好,他就安心的回家,回家等他。

  他终于出现,用厌恶的眼光看着他,送他到楼下,帮他叫车。

  转身之前他说,回家等我。

  他又开始忙碌,准备晚餐,他们多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

  桌上的菜凉了,他就拿去热热,于是热了凉,凉了热,他终是没有出现。

  深夜的时候他一个人笑着吃饭,笑的凄凉,明明只吃着白白的米饭,却吃出了苦涩的咸。

  他记得听谁说过,这世界上本就没有平等的爱,总是一个人爱的多一点,一个人爱的少一点,在相爱的世界里,没有人能追求得到平等。太爱了,就只能任命。他任命,他从来没奢望过平等。爱嘛,总要有一方做出多一点的牺牲,更何况他们这样不被别人接受的爱情。

  他不介意为他作出的牺牲,他愿意放弃自己的工作,理想,未来,只呆在家里做他贤惠的妻。他也愿意放弃自己做为男人的自尊,躺在他的身下予取予求。他愿意背叛他的家人来跟他过没人祝福的夫妻生活。

  他有才华但他并不聪明,他不会像一些聪明女人一样费尽心机的经营自己的爱情,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的站在他身后,只能竭尽全力的付出。憨厚的父亲对他说过,付出了,总会得到回报。他以此来慰藉自己已经趋于疲惫的心。

  三天之后他回来了,一进门就看见窝在沙发里睡着的他,不忍心叫醒,轻轻的抱他回卧室。他瘦了,瘦了很多,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一定没好好吃过饭吧。

  把他放在床上,看了又看,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这个男人为他付出了太多,让他心疼的想掉眼泪。最后索性爬上床搂着他一起睡。

  他总觉得自己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似乎总也睡不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翻身,目光迎上了拥他在怀里的人,眼泪不自主的掉,湿了他的衣服。他睁开眼,收紧胳膊,他知道他的委屈,他多想就这么抱着他,把他揉进身体里,融为一体,就再也不怕分开。

  他忘了回来的目的,开始跟他在床上疯狂缠绵。他的体力早就透支,却还是舍不得让他离开自己的身体,他知道他这次回来一定有话要说,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忘我的相拥。

  直到暮色降临,两个人都筋疲力尽。

  “我要结婚了。”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泪,却又控制不了自己的颤抖。

  “你知道的,我不是同性恋,若不是遇见你…但我们,早晚都要面对现实,我们不能太自私,要顾及的还有家人,结婚,是每个平凡的人都要经历的,谁也逃避不了。我爱你,可是我无能为力。”

  他慢慢的变得安静,不再抽噎,不再颤抖,静静的等待黑夜的到来。

  他离开的时候,他依旧那样背对着他躺着,听到关门声,他开始轻笑。笑自己的可悲,笑自己的愚蠢。他了解自己,如果有一天那个人回来,让他原谅,他还是会一如既往的原谅他,爱他。他开始幻想他回来时候的情景,想到开怀大笑,随即又愤怒的撕扯着衣服被子,他恨自己那些没出息的幻想。

  婚礼那天是他的生日,他不知道是他真的如此残忍,非要做如此伤他的事,还是他早已忘了去年的今天他许下一生的承诺给一个男人。

  他给自己买了蛋糕,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点燃蜡烛,许愿,希望自己永远在他心里,永远。

  吹灭蜡烛,像他在的时候一样说出自己的愿望,抓起蛋糕扔向空空的座椅。

  他的生活依旧平静的过,他留给他很多钱,不用工作也能过完一生的钱。

  他不死心似的开始每天做饭,洗衣,拖地。他几乎什么都没带走,所以他有很多衣服可洗,晾干了收起来,再拿出来洗。有的时候想念他,就抱着那些衣服睡去,以前,他不喜欢照相,他就随他,以至于,想念之时,只能凭记忆勾画他的眉,他的眼。

  有一天他厌倦了,不想再做那些琐碎的家务。于是就去旅行,他有的是钱,不能一辈子只围着灶台团团转,万一有一天他回来了,看着自己居家男人的德行,岂不又要厌倦。

  他拿起简单的行李独自启程去西藏,他心目中可以慰藉灵魂的神圣地方,他笑的开怀,带着对神圣的向往。

  夜晚住在旅店里,拉开窗帘,看着与自己在同一个高度的巨大的月亮,那样的纯净与清明,让他只想有这月亮陪着,安逸的过这一生。可是不能,他要回去,回家,他和他的家,他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回去的时候不见他,他定要着急难过。他怎么舍得。

  他对着月亮许愿,这一生爱了,再疼再累也不悔,但若有来世,他再也不想爱上任何人了。

  一路随性游走,会在路边小店买些小物件当纪念品,拿不了了就寄回去。在外面越久,他就越想家。哪怕早就是只剩他一个人的家。

  他的婚姻生活还算平静快乐,妻子是个温柔贤惠,善解人意的女人,为他操持家务。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他笑的灿烂,却又总在午夜梦回时想起那个颤抖的背影。

  他知道那个男人有多爱他,可他有自己要背负的责任,人总不能太自私。但其实他也知道,在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已经阻断了那个人的一切,那个人只有他。所以他不用担心失去,那么爱他的人,谁能抢的走,只要他想回去,他随时都会等他,他有这样的自信。

  打开门的时候迎接他的是扑面而来的霉味,他皱眉。

  家里的一切照旧,电视上落了厚厚的灰,厨房里的餐具像他离开前前一样摆放,餐桌上铺的桌布还是他们一起买的,冰箱里放着满满的食物,或腐烂或过期;卧室里,床头还摆着洗过的内衣裤。

  他开始生气,气的胸口剧烈起伏,他那么自信那个男人对他的爱,现在他却弃他而去了,他以为一切都不变,只要他想回来这就永远是他的家,现在,家还在,人却不再了。他甚至开始怨恨那个男人。如果当初他说要结婚时他开口挽留,他说不定就会抛下一切继续好好爱他,可他什么都没说,是了,一定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有要离开的打算了。

  他觉得自己被算计了。

  楼下的信箱里有很多包裹单,一年前的,寄件人的名字空白,收件人是自己,朋友们都已经知道自己结婚,谁还会往这里寄东西。他从保卫处取回那些东西,一一打开,无非是些小木碗,装饰刀,围巾,饰品之类的小玩意,真难得过了这么久还没被扔掉。

  他找不到他了,他像是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样。

  他通过他的名字辗转在他的家乡找到了那对苍老的夫妻,淳朴的老人显然对陌生人的光临感到不知所措,他问起他的去处,老人低头落泪。

  再次回到家的时候他收起临走前随手放在沙发上的那些小东西,转悠着找个合适的地方放它们,它们是他寄给他的。他楼在怀里,攥在手里,怎么也放不下。一年前,他一个人去西南旅行,在途中乘坐的大巴发生事故,翻到了山下,车上的人无一生还。警方通过证件辗转联系到了他的父母,因为路途遥远,两位老人只能含泪点头,将儿子葬在了千里之外。

  “你跟我赌气的对吧,你怎么也学会这么任性了。”

  “这些东西是你专门买给我的,你还惦记着我对不对。”

  “我知道你委屈,你回来吧,我以后再也不让你伤心了。”

  书房里有他翻译的文稿和随笔,大概都是他不在的时候写的,他曾经折服于他的才华,却为了独占他而逼他放弃热爱的一切。

  他把他的衣服洗了又洗,那些寄回来的东西,拿起又放下,知道他回不来了,他还是倔强的等。曾经,他也这样等他等到绝望吧。

  他终于说服自己接受他不在了的现实之后,想在家里贡个灵位祭奠他,他的灵魂回来,也好有个家。他翻遍了家里,也没找出他的一张照片,自己不喜欢照相,他便也陪自己,从来不照相。他赌气似的不停的找,累了,就坐下来。

  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又踢又踹。

  他受不了呆在这个家里却没有另一个人的影子,明明满眼都是两个人共同的一切,却又无论怎么呼唤也得不到一声回答。连一句爱,都不知道再说给谁听。

  虽然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但别人为你付出的,却是早晚都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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