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了一块琥珀

  杨柳岸,春风拂面。三月的街上行人往来不绝,各色裙裾洋伞如同投入绿野中的花朵,炸起了沉睡的春天。人们结伴而行喜笑颜开,只有一旁的石桥在时光的注视下踽踽而行没有声音。穿过这岁月磋磨过的石桥往北走,一座不知荒废了多久的宅子躺在街中央。蛛丝儿结满房梁的宅子外有一扇紧紧关着的铜门,铜门像固执的老人在坚守着什么,铜门上有把锈迹斑斑的金锁,不知从哪个巷口忽然地就窜过来一缕风,穿过了锁眼落在堂屋正中间的一把椅子上,顿时灰尘四起。金锁记得,这掉了漆的木椅上呀曾坐着个女人。

  女人一袭白底兰花对襟袄,一张素帕随手摇,小巧的嘴上挂着一个时代应有的微笑,她笑着,那笑封着蜡,那蜡是时代的封口石,封口石让坐着的她显得那么温柔娴静又孤寂。

  掉漆的铜门缓缓打开,依稀还能看见她嫁进来的那天。吹吹打打的唢呐中一台花轿摇摇晃晃的抬进来,红头盖面的她不知哀喜。在一片红色的喜宴中各色贺词仿佛吵活了宅子,热闹非凡。她规矩地坐在喜床上,双手纠缠双脚平放,这高墙大瓦里的不安被门外的热闹稍稍消减。

  夜深鸡眠,昨天就像往幽深的井里投了一枚小石子,咚的一声响后又归为了沉寂。红色已经散尽,青春已经消亡。在蝴蝶似的女人中她年龄最小地位却是最高,十八年纪不得不活成了耄耋,说话一定要在秤上过一遍才会出口,于是她的话越来越少,直至张口不言。

  原来的她是喜欢说话的,在清清河岸,在私塾巷中,在黄昏蓦然降临的老杨树下,在素色长杉前。

  那时候荷塘里朵朵花开带来夏天,清风徐来带来少年。那时候的她是夏天骤降的雨滴,在空中旋转跳跃着滚落在荷叶上,她的调皮是盈满整个夏天的生气,她是街上最美的裙裾,是鲜艳的油纸伞,是石桥两岸的翠柳,是知了喋喋不休。

  直到偶然一天巷子空了下来,没了穿巷的身影,没了油纸包,没了恼人的之乎者也,没了笑,也没了欲言又止的清俊少年。那天她从街上回来,忽然发现那白墙绿瓦的巷子突然有了尽头,尽头是一堵厚厚的墙,隔绝了所有声响,她只能往北走,往北走啊?一走就不能回头。

  夏天走的无声无息,秋天却来的大张旗鼓,荷塘里花已枯,叶已黄,热络的雨水也变的凄凉,凭栏而望,走远的人没有回来的声响,只给人留了个冷寂下来的青石小巷,曾经纷至沓来的书信像临时回归的大雁,火光之间书信成烟,大雁成影。

  在走入高墙里的前一天晚上她在窗前站了一夜,直直地望着荷塘的方向,深夜中她徒然踮起脚尖又缓缓放下,就算翻过窗又能怎样?挡在眼前的还有无数道墙,所以在黎明到来之时她只是缓缓坐到了镜前,亲自为自己打扮梳妆。

  那高墙里的热闹就像新坟旁放的鞭炮,震耳欲聋的响声过后就是死人的寂静,在这高墙里她经历了两天的震耳欲聋,一天是嫁进来,一天是走出去。嫁,是命运,走,也是命运,一想起来她就觉得好笑。

  在夜里她常常问自己,在寂静如坟茔的宅子里她吃的好、穿的好,出门是一群人簇拥,吃饭是一群人伺候,还要奢求什么?还想奢求什么?

  在泯灭了希望的这里,她的时间如同悄然穿过园里的牡丹花瓣,仿佛一瞬之间花瓣就泛了黄,她就老了去。那天她照旧坐在堂屋正中的主位上,旁边是莺莺燕燕的家长里短,前面是长长的路,焦灼的阳光就照在光滑的石路上,她突然恍惚起来,那条路直通宅子大门,她常常从这条路上走出去,去外面礼佛、看戏、逛街、买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她却突然问自己,你真的走出去过吗?

  为什么感觉心上被宅子上了一把锁,不管走到哪儿,她都没有办法轻松起来,如果那把锁有钥匙可以打开,那把钥匙一定被人放在了三十年前。所以,有钥匙又怎样,三十年前她拿不到的钥匙,三十年后的她依然只能呆在四四方方的墙里,看不变的天空,不变的花草,以及日渐麻木的自己。

  屋倒树倾那天仆人像苍蝇一样在这座宅子里四处飞撞,姨娘们拿着包袱捂着良心走的慌慌张张,只有她如往常一样坐在堂屋里,看着沸腾的宅子里灰尘飞起,她的世界再次破碎了一个角,从破碎的缝隙里她依然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只是呆呆地坐着,就像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独自一人站在窗前,又像是更早之前一个人站在渡口。

  三十年了,这三十年你都干了什么?这三十年你确定自己还活着吗?你就像后院枯井旁的一株草,看上去还有生机,实际上根早就枯了!她坐着,尽管心里已经波涛汹涌,外表却依旧冷静如常,直到黄昏的光撒遍整座宅子她才仿佛刚刚醒来,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审视这座坟茔般的宅子。

  洒进来的夕阳如同月光,覆盖在老宅上只有一股难消的凄凉。这座宅子消磨了太多人,她不是唯一一个,可现在仆从、姨娘散尽后只剩了她一个,她站起来,直直地朝着大门走去,没有告别,没有丝毫怀念。

  她一步一步走着“这条路还是这么静啊”她想着想着突然笑起来。最后竟一手扶腰笑到癫狂“这宅子有人和没人有什么区别呀,有什么区别……”

  半晌后她整理好衣襟没有回头地走出了宅子,第一次挂着舒心的笑一路往南走,走过闹市,走过小桥,走过荷塘,一直走到了老杨树下,笑容突然就凝固在了脸上,树下……空空荡荡。

  她选择了往北走,往北走呀一走就不能回头,因为回头也已经什么都没有。

  现如今心上的锁没了,却布满了铁锈,那年夏天的少年要是没走,或者走了能回回头,或许她不会向北走,不向北走就在老树下等,哪怕到了弥留才能等到一面,哪怕那一面一句话也不说,也觉没有白活一辈子,也觉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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